长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寻常人不知道的事，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未知其实是一种保护。人们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意是让人们不要满足于当下的成就，认识到还有比自己更加厉害的人，但后面的那一句话却很少有人去深究其根本，在白茫茫苍天之外，的确还有另外的一片天，而祂们就居住在那一片天之外。

　　庄子在《逍遥游》里这样写：“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我们所见到的天，确实是其本真的模样吗？还是说，我们所看到的，其实是某些不可言说之物想让我们看到的呢？在志怪奇谈里，常常有人称，自己在镜子里见到了不一样的自己，又或者身边出现了一些不曾见过的东西，镜子的对面会是什么呢，人们制造镜子时，又想要从中见到些什么呢？

　　这世上最大的镜子，不在富丽堂皇的富贵人家之中，也不在镜匠的展示架之上。世上最大的镜子是海，海将世间一切都纳入它的眼眸，海是天的影子，所以天上有的东西，海里也有他们的身影。而这，就是海上一切奇异之事的根源。

　　云宸拒绝了宋观要把尸身丢到海内的要求，“落叶归根，无论如何，他不能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死亡不是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坟茔足以让真正的死亡来得再慢一些。粗略打扫了一番一片狼藉的房间，之前被狠狠推开的门又缓缓落下了，忽略人们途径时略微加快的脚步，这间房与其他的房间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宋观并没有对这一决定多说些什么，只是挂着他那自以为神秘莫测的笑容紧紧盯着所有人，又是两个时辰过去了，日头此刻应该快要挂到天空的正中间，但那片浓雾依旧没有任何散开的意向，死死将船只笼住。距离回到宗门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可偏偏就这么一点距离，让那熟悉的地方在此刻便化为了可望不可及的存在。昨日救下的那一批人数量虽不算太多，但总归是要吃喝要疗伤的，云宸简单盘算了船上所剩余的物资，两日之内，若不能回港，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最残酷的人性之争，她把这点心思暂且隐下不论，看向仍悠然自得的宋观，他似乎丝毫未有被昨日之事影响到的样子，端把纸扇缓缓摇晃着，丝毫不在意天气转秋，已经不需要这等纳凉之物。

　　“我们当真要听信这人的话？”折玉凑到贺楼应声旁小声说道，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里的事确实在我们的预料之外，若是有人对这些东西熟悉能领我们离开是最好，但只怕是……”贺楼应的视线迎着宋观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了回去，男子面上的微表情像是捡了大漏一般的惊喜。这样的注视同世间大多数凝视的目光不同，他由心底对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厌恶感。

　　“不瞒诸位，我们此行来就是为了鬼船。”他煞有其事地收起了扇子，总算是开口说回了正事，“不过看二位这模样，大概是还不清楚鬼船是个什么来头吧？”

　　“相传始皇派遣徐福携数百童男童女出海寻长生秘法，而这样一堆人却在东海之上失去踪迹，再也没有回来，秦二世则亡，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去在意他们的死活。可若要真正评价他们的这一行为，绝不能用一句无功而返来概括，不仅仅因为他们并没有归来，而更是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真正的长生之术。”

　　“只是世上一切，有因便有果，有得便有失，若是始皇泉下有知，那他自然也不会选择如他们一般长活下去：变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和那样奇怪的物种进行□□，想来也不算是一件美事啊。”他将扇子一合，“我们这群人如今若想从这团雾里出去，也不会太难，我呢，也早已谋其根本缘由，鬼船想要的无非是人嘛，那就直接给他不就得了？”他瞧见说这话时众人面色皆是一改，但脸上仍旧挂着乐呵呵的笑，“无妨无妨，诸位于我有恩，自然不会要你们的性命去，这件事呢，我也早有准备……”

　　贺楼应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昨日的景象，被蓬莱弟子如拎小鸡一般带过来的人之中，大多数都还是些歌姬舞姬，一个个坐在甲板上哭哭啼啼，况且瞧他们那身打扮，众人还以为这不过是富贵人家出海游玩包下的船，谁又能知这群女子竟是这般用途，而她们本人估计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众人心间不由得涌上一股恶寒，瞧他那模样，分明是不把那群人的命放在心上，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一堆可供交换的贡品。

　　云宸按捺住心中升腾起的恨意，只道：“我蓬莱弟子辛辛苦苦将你们救出，不是眼睁睁看着你送那群姑娘们去死的！”她开始厌倦自己的此时的无力，但时至当下，却再也想不出另外的办法，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值当吗？若只是昨日放弃了他们自行离开，说不定还能宽慰自己是时数命数，可真当见到了活生生的人，反而开始踌躇不进，好似做出这一决定，就是自己杀了她们，手上沾染上同类的献血。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说得倒是轻巧，还是那句话，要送死你带头去啊，我瞧你不是挺乐意的吗？”折玉毫不客气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宋观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反驳，这才不慌不忙接着说道，“别急别急，这不是刚说第一个办法吗，你们要是觉得送出去的人太多，那就不要用这个法子好咯。”

　　“他们之所以还在追着，不仅仅是因为这次他们没得到想要的，而且船上还有他们的同类。”

　　“他们有着自有的定位方式，不管这艘船往哪里开，都不会走出这团迷雾的。”

　　“让她回到他们之间去，我们也就能回到我们该去的地方，掌事你看意下如何啊？”他又噗嗤一声将扇子展开慢悠悠扇了起来，嘴角勾着笑，不知内心里还在想着些什么。

　　云宸听了半天他无意义的胡扯，终于听到了她想要听到的内容，一直保持着的倾听姿态也随之改变，她抬起头来看向宋观，“你说对了一部分，但东海之上是我们蓬莱的地盘。这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们是找不到她的。”

　　找不到？怎么又来一个话都不说清楚的，折玉心下一紧，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船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没有出现过。她抬起手肘轻轻碰碰贺楼应，“你今天见到润茯了吗？”得到的回应却是一脸茫然的摇摇头，一瞬间，无数的奇特猜想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他们，谁又杀了谁？

　　“她在我们自己的结界里，任何外力都不可探知。”

　　“既然云掌事这样说了，那宋某也自然是相信贵派的手段，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还有应该进到那个结界里的人呢？”从一至终，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即使是摇头晃脑，也留着余光死死盯住。“你说呢？”

　　轻飘飘的话语，却将事实钉死，还会有什么样的原因，让他们逃不出这团迷雾。

　　靳煜言站起身，挡住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却是对着云宸开了口，“论心，我等不求报答救贵派弟子在先，论迹，此人为了鬼船可谓是有备而来，孰是孰非云掌事心中有数。”

　　云宸并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询问宋观，“若是如你所说，便真能从其中逃出去？”宋观浅笑，“若是不成，掌事再来寻我的罪过。”

　　“云掌事这是何意？”靳煜言不动声色将手中的刀微微出鞘，他细微的动作逃不过被挡在身后的贺楼应的眼睛，他按住紧握着刀柄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这才对着云宸说道，“若是蓬莱一门特有的结界，让我一个外人进去会不会不太好？”

　　“这倒是无妨，此结界所设，只为避世，不为囚人，从外面看去与寻常房间无异，若非如此，我也不愿让润茯一个人待着。”云宸抬起头来，直视贺楼应投来的目光，“恕在下居东海多年，此番情景却也是从未见过，眼下有异事发生，免不了人心惶惶。”她撇过眼去看了一眼宋观，这才开口说道，“瞧宋……先生似是对这类事件颇有研究，云某也只能暂且相信罢了。救命之恩本就难报，我也不好强求少侠，只是眼下你我一损俱损，若是再出些别的意外，我也无法保证真能保住这一船人。”

　　贺楼应按着靳煜言的手长长没有放开，他低下头去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复了云宸的话来，“我自当相信蓬莱一派及云掌事的为人，事已至此，再推脱倒显得我草菅人命了，只是若将我一人独关起来，要是出了些什么差错，也不好事后再推诿责任。”

　　他松开手，转正身子对云宸说道，“润茯一人待着，想来云掌事也有所思虑吧？进去当然可以，但是我，要和她在同一个结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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