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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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于远方我路上”


      荔湾旧楼挤挤挨挨,似晒久太阳脊背佝偻的老人,西晒墙壁上爬满茂密爬山虎,叶子被灰尘蒙了一层,绿得不那么鲜亮,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太阳斜斜挂在天边,有气无力透过铁栏杆,在麦嘉仪宽敞的工作室里投下狭长滚烫的光斑,空气衔着无处可逃的湿热,冷气机嗡嗡作响,似哮喘病人,努力吐着不甚凉爽的风,外机滴下的水,一下一下落在楼下巷仔的石板路上,“嗒……嗒……嗒……”,声音清脆固执,似走调了却不肯停歇的木鱼独奏。

      麦嘉仪刚冲完凉,身上只套着领口都有些松垮的棉质笠衫,赤脚踩在瓷砖地上,脚底能感觉到一层黐腻腻的湿气,她甩了甩短发,水珠溅到电脑屏幕上,模糊了那些跳动的文字。屏幕的光是房间里最亮的光源,映着她略显那双总是带着点不耐烦的眼睛,头发近乎板寸露出耳朵轮廓,这是她上个月去剪的,理发师再三确认:“家姐,真系要剪到咁短?像男仔头喔。” 她只回了一句:“热,麻烦。”此刻,汗珠还是从新生发茬里渗出来沿着鬓角滑落,笠衫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脊梁上,隐约勾勒出微驼的弧度。那是少女时,跟着那个名义上是她“婆婆”、实则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妇人,在建筑工地上挑挑拣拣留下的印记,婆婆说:“女仔人家,有力气就要做嘢,唔好指望人。”
      电脑屏幕上,是她正在调试的游戏《怨女簿》的后台界面,对话框里,玩家们正为某个分支剧情争论不休:“揀A,同佢揽颈一齐死,轰轰烈烈几好!”“傻嘅咩?揀B,自己着草去南洋,重新开始先系正道。”“妳们都太极端啦,我觉得个女主角应该再忍下”
      麦嘉仪拿起桌边双喜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暂时压住了屋里潮气。她看着那些跳跃字符,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删掉,又敲了几下,最后,她捻熄了还剩大半截的烟蒂,用力地敲下了一行新的选项:“C,乜都唔揀,乜都唔做,就咁睇住个天,一点一点光起来。”她知道这个选项一定会被玩家骂,“乜意思啊?咁样算咩结局?”“好闷!编剧系咪冇嘢好写?”“退钱!”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抱怨,但她不在乎或者说她习惯了,做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文字游戏,就是在一片喧嚣广场上固执划出一小块属于自己的角落,喜欢的人自然会懂,不喜欢的骂完也就走了,她想起婆婆临终前,枯手紧紧抓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地说:“嘉仪,女仔人家,识得写字,唔好净系用来记流水账,唔好浪费咗把笔。” 那时候,她还在城中村的巷口,跟一群无所事事的飞仔猜枚、饮廉价啤酒,满身都是叛逆和迷茫的刺,婆婆把皱巴巴的钱塞在她床底下。

      屏幕右下角一个熟悉头像开始闪烁,是邝景好。头像是今早拍的,角度是从麦嘉仪的眠床底下往上,对准窗台,晨光熹微中,一瓶用了大半的保心安油玻璃瓶,泛着碧螺春茶叶般的淡绿色光泽,旁边还散落着几本麦嘉仪翻旧了的漫画书,景好配了一行字:“听日礼拜,去我大姨处饮汤,落雨呢,记得穿件四正啲嘅风褛,唔好又贪凉着件短袖就出街。”麦嘉仪看着那行字嘴角向上扯了扯,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莫名烦躁,她有些受不了邝景好这种就住就住的关心,事无巨细,生怕她冷着饿着、磕着碰着,这感觉让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在邝景好有些年头的香云纱工场里,空气里弥漫着薯莨汁液略带苦涩的植物气息,麦嘉仪因为《怨女簿》意外获得了一个小众的独立游戏奖项,有媒体想做个采访,景好是采访对象之一,主题是“传统工艺与数字艺术的碰撞”。邝景好安静带领记者参观,讲解晒莨、浸染、河洗的每道工序,声音温和举止得体,采访间隙,她递给麦嘉仪一杯冲泡好的铁观音,茶汤清澈香气扑鼻,然后她看着麦嘉仪平静地说:“麦小姐妳个《怨女簿》我有玩过,好多人话灰暗话偏激,但我觉得零舍有骨。”她抬起眼,第一次认真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和她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女人。
      后来麦嘉仪刚站上领奖台,灯光打得异常炽烈,烤得她脸颊发烫,感觉自己是一块被放在铁板上煎焗的鲮鱼饼,滋滋作响无处可逃,她握着奖杯手心里全是汗,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她,让她说几句获奖感言。她深吸了一口气,眼前闪过一些破碎画面:被破旧棉被包裹着、扔在散发着馊臭的垃圾桶边的婴儿;穿着不合身、缀满亮片的衣服,对着镜子笨拙画着浓妆,只想让朋友们觉得她“有型”的少女;昏暗灯光下婆婆数着毛票,叹着气说:“嘉仪,妳要争气,要考大学”……最后,定格在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那天,婆婆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却还是笑得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而她因凑不齐学费,把通知书塞进了箱底。她对着话筒,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劈叉:“多谢大家,我唔识讲乜嘢大道理,我细个嘅时候,我嘅娘,因为我是个女仔,就用张烂被包住我扔咗去垃圾桶,佢话,女仔系赔钱货养大咗都系别人家嘅,今日我企喺度,我想话俾佢知,也话俾所有同我类似经历嘅人知,妳唔系一件货而系一个人,虽然,好多时候,真系好想状告呢个世界,问佢点解要咁样,但系,如果妳同我一样,觉得好唔平等好想放弃,我请妳,无论如何先活下去,活下去撑落去,总有一日,会胜诉嘅。”镁光灯在她眼前炸开一片白光,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心跳如鼓,后来,邝景好告诉她,就是在那一片掌声里,在麦嘉仪那双闪着愤怒又带着泪光的眼睛里,她产生了一种强烈冲动,她想紧紧揽住麦嘉仪。

      麦嘉仪收回思绪,敲键盘回复邝景好:“知啦” 后面跟了个爱妳的表情包。她关掉聊天窗口,重新打开《怨女簿》的脚本编辑器,她需要为下一个章节设计抉择点,主角是一个像她一样,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挣扎长大的女孩,面临是否要牺牲自己前途成全弟弟的困境,她尝试着写了几行:「A.默默接受,将机会让给细佬。」「B.激烈反抗,与家庭决裂。」总觉得差了点意思,两种选择都太套路化了,现实往往更复杂更黏稠,更像这岭南天气,闷热潮湿让人透不过气却又无法痛快下一场雨。她想起自己,当年没有去读那个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美术专业,不是因为彻底的反抗也不是因为完全的顺从,那是一种情绪,有对婆婆病重的担忧,有对高昂学费的无力,有一种“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人生”的自卑,还有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正常”人生轨迹的恐惧。
      她抓了抓头发,冷气似乎完全失效了,汗水顺着脊椎沟往下流,她站起身到窗边,推开窗户,热浪夹杂着街市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凉粉草~豆腐花~”,还有邻居家电视里咿咿呀呀的粤剧唱段以及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她记得发达之前日子过得紧巴巴,夏天热得受不了或者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的时候,她就会跑去街口那家凉茶铺,买一碗仙人粄,黑颤巍巍的膏体,浇上一点蜂蜜或糖浆,滑入喉咙,带来片刻清凉和甘甜。那是贫瘠岁月里可以轻易获得的慰藉。
      还有那些下完暴雨的夜晚,雨水洗刷闷热空气变得清新些,她加完班拖着身子回家,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成群结队的水蚁疯狂飞舞着,翅膀振动发出密集嗡嗡声,似一场小型风暴,她从小就怕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每次看到都会吓得滋哇乱叫,用袋挡头一路小跑,可等到她终于跑到家,掏出钥匙打开门,按下灯开关的瞬间,往往会发现家里早已变成了水蚁乐园。桌子上、地板上、甚至厨房的碗筷上,都落满了这些趋光的小生物,有些还在扑腾有些已经死去,她只能叹口气,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一场深夜清剿。那些独居的、狼狈的、与虫蚁搏斗的夜晚,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有属于自己的生动,年轻又贫穷的日子想起来还是会做噩梦,可幸好梦里有骑士命里有自己。

      最后一抹霞光也被墨蓝夜幕吞噬,楼下的巷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麦嘉仪回到电脑前,删掉了刚才写的A和B选项。她沉思了片刻,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一个新的选择:“C. 唔出声,也唔反抗。照常返工放工,食饭冲凉,但心里面悄悄画一条线,呢条线只有自己知。”她不知道玩家会怎么理解这个选项,也许会觉得无聊也许会觉得故弄玄虚,但她觉得不是所有的抗争都轰轰烈烈不是所有委屈都能言说,很多时候,在沉默中构筑自己内心防线就是不易察觉又排山倒海的力量,就如婆婆,就如许许多多像婆婆一样的女人。
      保存好脚本她感觉胃里一阵空虚,该解决晚餐了,她打算去楼下那家烧腊店,斩半只酱油鸡再加一盒白饭。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景好打来的,“收工未啊?” “差唔多啦。准备落楼买餸。”“唔使买啦。我煲咗汤,就快到妳楼下。沙参玉竹煲鹧鸪,落咗两颗蜜枣,清润嘅。妳成日对住电脑,饮多啲汤水好。”麦嘉仪不知该说什么,那种被照顾的暖意,和一丝想要抗拒被安排的烦躁感再次交织在一起,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仲有啊,” 景好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点笑意,“我今日见到件衫,好合妳身,雅哉雅哉,拎过嚟俾妳试下。”“又买衫……” 麦嘉仪小声嘟囔一句心里莫名期待起来,她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夜色中,果然看到邝景好那辆白色的车正缓缓驶入巷口,楼下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只有冷气机的滴水声依旧响着,嗒……嗒……嗒……似雨,又如时间走过的脚步声,麦嘉仪想,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吧,她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房间陷入了短暂黑暗,然后楼下灯光和霓虹光晕漫进来。

      香云纱工场藏在一条蜿蜒的水泥路尽头,被几棵高大榕树掩映着,若非熟客很难寻觅,日头最毒的时候工场里弥漫着一种与外界燥热不同的沉静温润的气息,空气里是浓郁的植物气味,薯莨的根茎被捣碎后混合了河泥的、略带土腥和苦涩的味道,几口陶土烧制的染缸并排摆在阴凉处,缸体内是近乎黑色的赭褐色汁液。
      邝景好站在一堆刚刚从晒场收回的香云纱前。纱料是浅浅坯色,经过反复浸染、晾晒,表面已经呈现出一种古朴雅致的棕褐色调,上面分布着深浅不一的纹路,是阳光与薯莨汁液共同创作的画卷,她伸出手,指尖拂过纱面,触感微凉爽滑带着阳光留下的余温,日光从蒙着尘的玻璃天窗斜射下来,穿透香云纱细密纱孔,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流动似水波的光影。

      光影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好像看到的不是光而是时间本身,是母亲年轻时在织机前佝偻的背影,是这间工场几十年的浮沉,也是她自己被无形织进去的二十三年。
      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份静谧,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妈,邝景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院子里的榕树下按下了接听键,“景好,” 母亲的声音带着急切穿透电波,“个批货款,对方几时先可以划过来啊?妳细佬睇中咗对限量鞋,成几千蚊,催咗好多次啦……妳知啦佢就快生日,我做阿妈嘅……”声音缠绕上来,邝景好下意识握紧手机,她望着自己摊开的另一只手,手掌算不上细腻,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指甲缝里总残留属于薯莨的褐色痕迹,这双手小时候在洁白画纸上涂抹过绚烂梦想,母亲那时坐在她身边,眼神灼灼,语气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望:“景好,家里以后就靠妳啦,妳一定要争气,要读出个名堂。”可是,梦想就像这工场里偶尔染坏的一匹纱,色彩不对便再也无法挽回,她最终因为父亲早逝,默默收起画具接手了这间半死不活的香云纱工场,从调色盘到染缸,从描绘理想世界到算计成本,这其中的落差只有她自己知道。
      昨夜她独自在办工室里盘点到深夜,又一批货被挑剔的客户以色差为由压价,原料成本悄悄上涨,算来算去,这个月又是勉强持平甚至可能微微蚀底,为什么是我?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为什么我要用一生来偿还这份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她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妈咪,货款嘅事我在催紧,至于鞋……等我出咗粮再话啦,呢排工场边度都要使钱。”挂了电话她靠在榕树树干上,她掏出手机下意识划开相册,里面存着不少麦嘉仪的照片,有一张是麦嘉仪在床上熟睡的样子,蜷缩着,日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她裸露的腰侧,那里有一粒小小深色的痣,似不小心滴落的墨点又似一粒黑芝麻,她连睡着了眉头都是微微蹙着的,在梦里还在跟谁较劲,跟世界赌气。

      指尖划过屏幕上那颗小痣,她想起和麦嘉仪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那是个典型的岭南台风夜,狂风呼啸暴雨如注窗外世界一片混沌,老旧电路不太稳定,不知从哪里飞进来的水蚁,被屋内灯光吸引,围绕着灯泡疯狂扑打着翅膀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麦嘉仪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这些成群结队的小虫子,吓得缩在沙发一角只露出双警惕的眼睛,景好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她走过去将虫驱走,坐在沙发边拿出保心安油,倒了几滴在指尖,清凉刺鼻的药油气味立刻散开,她轻声说:“过嚟,帮妳揉下个头,冇咁惊。”麦嘉仪慢慢挪了过来,把额头抵在景好的膝盖上,景好的指尖带着药油,先是按上她的太阳穴然后缓缓滑下,经过人中落到锁骨窝,她的皮肤很薄,能感觉到底下血管微微的搏动,空气中除了保心安油的味道,还隐约夹杂着像是仙草蜜又带着点汗水的气息,一种属于年轻生命的、活生生的味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顺理成章又有些出乎意料。她把她按在红棉树下,水汽是咸的,像在伶仃岛剖开的那只青蚝,指甲掐进软肉渗出亮晶腥甜,榕须垂下来缠住她们交握的手,蕨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山岚从石罅间升起,她们似两株被雷劈过的相思树,根系在泥土下互噬,她的舌苔有丹霞地貌的层次,她用牙尖勘探那些赭红色的断层,疍家女的咸水歌飘到半途就碎了,化成鳞片贴在她们相黏的胸腹间,她咬住她耳垂低笑,她扯开她靛蓝的衫襟,看汗珠沿着曲线滚落,似北江那些被月光晒白的卵石,在漩涡里相撞时发出泠泠的光,她们瘫倒在龙眼树下,任腐烂的果实砸进鬓发,她的指尖从脊柱滑到尾椎,如同银环蛇游进芭蕉遮蔽的深沟,天光裂开之前,她用唇瓣碾过她颈动脉,似用陶钵研磨朱砂,被露水打湿的呓语变成榕树气根里循环的汁液,当早渡船桨划破水面,她们已成了西关大屋墙角新生的白蚁,菌圃在木头深处交换着甜味。

      “老板,” 一个新来学徒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新一批薯莨汁沉淀好咗,要唔要过去睇下色水?”邝景好瞬间回过神来,私密柔软迅速褪去,恢复了沉静干练,“好,我即刻过去。” 她应道,将手机放回口袋,除非是去见非常重要的客户或者参加正式活动,她的日常穿着总是以舒适为主,怎么自在怎么来。饮食上也是如此,她很少吃煎炸辛辣的食物,怕上火,偏爱清淡原味,白切鸡酱油鸡沙姜鸡,觉得那样才能尝出食物本身的鲜味,出行则多数选择地铁,方便快捷,不会如开车那样被堵在路上白白消耗时间。
      她走向沉淀池心思却飘了出去,她想起上次母亲因为听信人言,投资失败欠下钱焦急万分来找她时的情景,她看着母亲眼里的惶恐,什么也没多问拿出了自己的积蓄,母亲拿到钱时,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复杂看着她,喃喃地说:“景好,我……我冇想过要妳咁样……” 那一刻,母亲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刚生下景好弟弟时,家里拮据她硬着头皮回娘家借钱时的心情,邝景好只是摇了摇头说:“我知妳冇想过,但系,我就系咁样长大嘅,就像我读书时,一有机会兼职赚到钱就会将至少一半打返屋企,我咁做,唔系因为我心怀几多感恩,只系出于一种愧疚,愧疚自己唔系那张可以一飞冲天、让全家即刻翻身嘅彩票,呢啲亏空,如果可以由我来补上,至少…至少唔会使愧疚感弥漫成我整个人生底色。”母亲当时愣住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走到沉淀池边,她用搅动了一下深色汁液,舀起一勺对着光仔细查看,夕阳余晖透过高窗落在她侧脸上,工场外,是车水马龙飞速变化的时代;工场内,时光流淌得格外缓慢,一切都遵循着古老质朴的法则,她接过木勺指尖沾到了赭褐汁液,颜色气味触感已深深融入她的生命,债务期待愧疚责任,这些是无形的“薯莨汁”,而她的人生,正如这一匹匹需要反复浸染晾晒的香云纱。
      她吁出一口气,对学徒说:“嗯,呢批色水几好,听日天气唔错,可以开始晒莨了。”

      增城山地是连绵不绝的墨绿波涛,在亚热带烈日下无声翻滚,辜鹄领的荔枝园,就似缀在这波涛向阳面的珍贵璎珞,占据了坡度最和缓日照最充足的几片山坳,空气中已经饱含着荔枝花谢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蜜香,混合着泥土被晒透后蒸腾出的气息。早熟的力士品种,果实已经完成了膨大期,正进入关键的转色和糖分积累阶段,原先硬邦邦的青疙瘩,如今像是被用蘸饱了胭脂红的笔,这儿一点那儿一抹地晕染开来,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红晕,而稍晚的桂味和糯米糍,则还沉得住气,大多维持着青绿本色,只在果蒂末端透出一点点预示未来的淡黄。
      日头逼近正午,明晃晃的阳光如同熔化玻璃浆倾泻而下,砸在荔枝叶上发出细碎的哔啵声,每一片椭圆革质的叶片都被镀上了脆生生的光边,辜鹄领攀在一架用粗毛竹和尼龙绳绑扎成的、近三米高的梯子上,整个人暴露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

      她戴着宽边斗笠缠着吸汗毛巾,但一切防护在绝对热力面前显得徒劳。汗水早已不是渗出,而是如决堤洪流,从她被斗笠压得湿透的发根里奔涌而出,顺着太阳穴、脸颊、下巴,汇成一道道小溪痒酥酥往下淌,汗珠流进眼睛里,刺得她不断眨眼,视野里的荔枝串变得模糊晃动,流进嘴角,是咸涩滋味,更多的汗水则直接浸透了她速干工装衬衫,前胸、后背、腋下,深色汗渍迅速扩大、连接成片紧紧黏贴在皮肤上,湿重闷热,勾勒出她宽大如山的腰背线条。
      就在这时,潮热如内部引爆的炸弹般从身体最深处轰然袭来,它像是有人瞬间抽干了周围的空气将她塞进了一个正在喷发的火山口,又像是体内所有血管变成了电阻丝被通了高压电,热量不是从外而内,而是从骨髓深处从关节缝隙里迸发出来,带着灼烧般的疼痛感,血液咆哮着冲向头顶,她的脸刹那间涨得发紫,汗水不再是流淌简直是喷射而出,从头皮到脚心,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微型泉眼,她感到窒息,下意识伸手去扯领口,想要赤身裸体跳进冰河里的冲动冲击着她的理智。然而,就在她颤抖着手解开第三颗纽扣,让山风接触到汗湿胸口时,那股原本带来片刻清凉的风,却瞬间变成了针刺在皮肤上,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让她控制不住牙关打战,热与冷,在这具四十四岁的躯壳里展开拉锯战,这种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的、来自身体内部的暴动,将她精心维持的、如同这果园管理般井井有条的日常生活和睡眠撕扯成碎片。就连那跟随了她三十多年的月经也变得乖戾无常,时而两三个月杳无音信,让她在短暂轻松后不免疑惧丛生,时而又淋漓不尽长达半月,用绵延麻烦提醒她身体主权正在沦陷。

      手机似讨死虫子在爬,辜鹄领不得不从那种冰火交加的眩晕感中挣扎出来,她抓住粗糙的竹梯横杆,稳住有些发软的双腿,一步步退下来,靠在一棵树龄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老桂味荔枝树干上,树皮粗糙皲裂,硌着她的背,她大口喘着气,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才掏出手机。屏幕上是那个比她小十岁、已经分手两个月的前男友发来的信息:“鹄领,我同老豆又认真倾过一次,佢睇到我系认真嘅,口气好似真系松咗少少……但系,佢始终觉得,女人最重要系个家庭。妳真系要搏到五十岁?搏到几时先系个头?女人唔可以太贪心,事业同爱情,样样都想要嘅,难圆满。”
      辜鹄领看着那一行行字,汗水模糊了屏幕也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字里行间试图用现实和圆满来说服她的意味清晰穿透而来,她连冷笑的力气都吝啬给予,回复?简直是浪费心神。她想起卢庆荣,那个八十岁依然眼神清亮如星的女人,曾经在帮她规划这片果园时,一边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荔枝树的连接口一边对她说:“鹄领,女人有得拣自己想过嘅生活,并且有本事有硬颈为自己嘅选择顶飞到底!”她收起手机抬头,一株株荔枝树依着山势梯级分布,树冠经过精心修剪形成通风透光的开心形或圆头形,为了保障果实品质她坚持采用疏花疏果的技术,此刻,她需要精准判断哪些枝条负载过重哪些果穗过于密集,她重新攀上梯子,目光变得专注。左手托起一串力士,右手拿着锋利果剪,将其中较小较密朝向不好的果子剪除,让养分更集中地供应给优等果,同时她还要仔细检查叶片背面是否有蒂蛀虫、卷叶蛾等虫的幼虫,观察果皮是否有异常斑点,预防炭疽病等病害,这些繁琐而需要极大耐心的劳作,此刻反而成为镇静剂,让她暂时从身体内部的混乱和情感芜杂中抽离出来,将注意力锚定在具体而微的事物上。
      傍晚时分,灼人暑气稍稍收敛山风开始带来凉意,工人们陆续收工下山,辜鹄领又巡视了一圈,查看了监测点的土壤湿度计,才拖着身体回到建在半山腰的管理房。她走到水龙头旁,用山泉水狠狠洗了把脸,冷水刺激着灼热皮肤带来短暂清醒,然后拿起记录本,记下物候期病虫害情况以及施肥灌溉的要点。

      回家中已是华灯初上,这套宽敞企理的住所是她远离果园喧嚣后的避风港,一切物品都摆放得有条不紊,仿佛只有通过这种外在的绝对秩序,才能对抗内心和身体日益加剧的混乱,她冲了个澡,水流冲刷着黏腻汗水和一天疲惫,洗完澡她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容难掩憔悴的女人,习惯性吞下用于缓解更年期症状的激素药片,小小药片是她与身体谈判的筹码。
      她打开电视,本地新闻正在播放一则社会报道:医院走廊里,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穿着条纹病号服,头发蓬乱,正情绪激动地拉着护士的手,哭喊着想回家,念叨着没人照顾的孩子和没做完的家务……画面声音猝不及防刺入辜鹄领的神经,她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一股混杂着同情恐惧和抗拒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她几乎是慌乱地拿起遥控器用力按下了关闭键。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驱散这种不适,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柔和光线照亮了写满法文单词的卡片,旁边还放着一本她感兴趣的摄影构图指南,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开始完成今天的法语语法练习,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声,复杂变位带来的头脑运转,暂时屏蔽了外界干扰和内心焦虑。她坚信,真正的牢笼往往源于自我设限,四十岁还能清晰记住新的语法规则和单词,那五十岁为什么不能去学习舞蹈?六十岁为什么不能背着相机去寻找不同角度?丰厚积时应该带来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多可能性,而不是一步步退缩到狭小的天地里。
      然而,身体的欲望又是另一番光景,更年期带来的远不止是潮热盗汗和失眠焦虑,还有一种难以向人言说、甚至令她自己有时都感到困惑的、反而比年轻时更加强烈和清晰的□□。年轻时,或许还会掺杂着取悦对方、符合社会期待的表演成分,会下意识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但现在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节奏,什么样的触碰能真正点燃快感,这欲望不是青春躁动而更像地下深处涌动的炽热岩浆。有时半夜被突如其来的潮热惊醒,浑身湿透,冰冷汗液让她瑟瑟发抖,但冷却皮肤下翻涌着对真实拥抱对肌肤相亲的深切渴望,身心分裂的体验让她倍感孤独。
      她想起和前男友的最后一次激烈争吵。当他再次用生物时钟和社会常规来说服她,甚至不经意流露出如果有个孩子,也许关系就更稳固了的想法时,她看着他,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你改变不了医学对高龄产妇设定的更高风险设定,也改变不了这个社会对选择不婚不育大龄男性投来的异样眼光,我明白,你能力有限,只是个被环境裹挟的普通人,所以我其实冇真系怪责你。但系,请你必须清楚,我系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生理需求、有情感渴望、也有自我梦想的人。就算你做不到去挑战规则去谴责荒谬,也请你,千祈唔好将这一个依靠种种谬误同结构性不平等运作落去嘅社会环境,简单地归因于我个人的贪心或者不切实际。你咁样归因唔会改变现实半分,只会将你自身面对压力时嘅软弱同妥协清晰暴露出来,也让我看清,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分手后她月经迟来了五天,那五天里,她表面照常管理果园、接待客户、学习语言,处理一切事务时都显得镇定自若,但内心深处经历了一场无声海啸,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涌现。她甚至去药店买了验孕棒藏在抽屉最深处,似藏着一枚定时炸弹没有勇气去拆解,那绝非对新生命的期待,而是对被拖回既定轨道、失去苦心经营才获得的独立自主的恐惧。
      第五天傍晚,熟悉经血终于来临的那一刻,她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全身虚脱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悠长得像是憋了一个世纪;接着,无法控制低笑出声,笑声在空旷浴室里回荡;笑着笑着,温热眼泪毫无征兆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砖上,她明白,当一个女人开始下意识地思考用生育来绑定一段关系时,往往意味着她已经在情感荒原上流浪了太久,她如此拼命工作如此执着扩大荔枝园,所求的,归根结底就是那份可以选择“不”的底气,那份能够独自走进独自面对静默泥沼的、硬邦邦的自由。

      她吃好晚餐洗完碗碟,让一切恢复井井有条,又冲了个凉,水温刻意调得偏低,躺在床上只留一盏昏暗床头灯,她拿起手机,给法语老师发了条信息:“老师,听日下午嘅课照常,我准时上线,唔该晒。”
      发出信息她关掉最后一点光源,卧室彻底被黑暗吞没,只有窗外远处镇上的零星灯火,和透过窗帘缝隙潜入的清淡月光,潮热暂时蛰伏了,但她知道,与荷尔蒙的这场漫长而私人化的战争,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她翻了个身,渐渐沉入一个注定会被盗汗和断续梦境交织的又真实属于自己的夜晚。

      新加坡的雨季是贴在皮肤上的,卢庆荣坐在政府组屋窗边望着楼下街道,雨水将远处的霓虹灯光晕染成模糊光斑,她今年八十岁了,身子缩水得厉害,裹在香云纱衫子里更显得干瘦,但腰板还是习惯性地挺着,如她挑了一辈子担子的肩膀,早已定型。
      屋里的暖气开得足但膝上还是搭了条羊毛毯,她伸出手,拿起茶几上那张颜色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几十个年轻女子,一式一样穿着蓝布衫裤,头上包着醒目红头巾,肩扛着沉重竹杠,背景是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她们的脸上有汗有泥,但更多的是那种直面生活的勇气,那是她,和三水的红头巾姐妹们在南洋的留影,“庆荣姐,睇相啊?” 护理员端着药和水走过来,卢庆荣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照片。“呢班姐妹,冇几个喺度咯。” 她的声音沙哑。阿萍放下药,叹了口气:“妳哋当年,真系辛苦。”卢庆荣咧开没了几颗牙的嘴,笑了笑:“有乜嘢辛苦唔辛苦,为咗食啖饭嗻。”

      记忆涌来,那时她刚满十六,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听说南洋能赚到钱,便跟着同乡姐妹挤在货船底舱漂洋过海,踏上这片陌生土地,等待她们的是建筑工地上无休止的苦役。
      凌晨三点,天还墨黑哨划寂静,她们迅速爬起来包上红头巾走向工地,她的体重只有八十斤,但能挑起超过两百斤重的水泥砂浆或者抬起巨大粗糙的木板,竹杠压在肩上,起初是火辣辣的疼,后来磨出了厚厚老茧便只剩下麻木沉重,汗水从红头巾下渗出,流进眼睛涩得发痛,浸湿了厚厚蓝布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中午蹲在工地上吃饭,咸鱼青菜扒拉几口,晚上十点收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倒头就能睡着,手指关节早已变形,腰背更是落下了永久毛病,似有无形棍子始终抵着。
      苦吗?当然是苦的。但更深的记忆是姐妹间的情谊,夜里,谁要是想家了偷偷哭泣,总会有人摸黑过来无声拍拍她的背;生病了,大家会轮流照顾,省下口粮给她煮碗热粥;发了工钱,会凑份子去买点便宜布料,互相帮着车衫,在单调工装里寻点色彩。那种在异国别乡相依为命长出的情谊,比血缘更浓更厚,是支撑她们熬过无数艰难岁月的唯一光亮,她们被称为“红头巾”,名字里有辛酸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娇傲。
      她一辈子没嫁人。不是没人追求过,工头里也有对她表示好意的,但她见识过太多姐妹嫁人后被困在家庭和孩子里,失去了微薄自由和收入过得反而更艰难,她觉得自己这双手能挑起生活就不必去捧别人施舍的饭碗,自立给了她最硬气的自由。晚年,政府有了福利政策,有人劝她去申请,她连连摆手:“唔得唔得,我做惯嘢嘅,有手有脚,怎可做寄生虫?” 自立一生,接受必要的支持让她觉得羞耻,辜鹄领几次从国内来看她,劝她放宽心,她总是固执重复:“我知道,我哋呢代人,系要做到死嗻。”

      想到这里,卢庆荣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些年轻的脸庞,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选择留在了这片挥洒过血汗的土地,也把骨灰留在了这里,只有少数人会像她一样,在垂暮之年回到故土。
      “荣姨,食药啦。” 卢庆荣回过神,就着温水把药片吞下。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柜前取下一本新加坡小学的华文教材,书页已经泛黄发脆,她翻到某一页,那上面印着一篇短文,标题是《辛勤的红头巾》,旁边还配了插图,正是她们当年在工地劳作的场景,这篇文章,简要介绍了这群来自中国广东的建筑女工对新加坡早期建设的贡献。每次辜鹄领来看她,她最爱做的事就是让鹄领给她念这篇课文,她会戴上老花镜,手指点着每一个字听得特别认真,听到文中描述她们吃苦耐劳默默奉献时,她心里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官方叙事的荣光,与她记忆中具体而微的艰辛,隔着漫长岁月形成了奇特对照。
      “鹄领那孩子,像我,硬颈,肯搏。” 她把自己毕生积蓄大部分都投给了辜鹄领的荔枝种植园,对她来说那不是投资是一种信念传承,她相信,那种不管苦难多么滔天,我都能跨过去的劲儿能在下一代身上延续。她走到窗边,雨已经小了,夕阳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金黄的光,她想起家乡的丧葬习俗,人老了总会想这些,她叮嘱过鹄领,等她走了,丧事要按老规矩办:要请人扎精美的纸屋、纸人纸马纸鞋,还有几大捆厚厚的纸钱;出殡那天中午和晚上要请所有帮过忙的亲朋吃饭;要游街,让乡亲们都来送一程;游街回来,要烧掉常穿的旧衣服;还要准备好多红色利是封,里面放三十块钱,连同装有几块钱和一些米糕谷物的袋子,分发给来送行的孩子们;晚上,负责操办的人,要带泰奇八宝粥回家吃……繁琐仪式,在她看来是最后体面是对这一生的交代,她不要悄无声息地走,要走得热闹走得有规矩,就像她这一生,虽然辛苦,但每一步都走得清楚明白。

      她慢慢走回床边坐下,身体关节发出酸痛抗议但她心里很平静,她这一生,从三水的田间地头到新加坡的建筑工地,再到晚年这方安静的小天地,似一条河流穿越了无数的险滩与峡谷,最终平静流向归宿。
      她躺下来盖好毯子,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了工地上姐妹们的说笑声还有熟悉的号子声,“不管苦难多么滔天,我都能跨过去的。”这是她的信条,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背影。寂静中她沉沉睡去,脸上安宁,一如几十年前,那个包上红头巾、毅然踏上异国征程的年轻女子。

      卢庆荣的葬礼,按她生前叮嘱办得热闹体面,纸扎的三层高大洋楼、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成捆的金银元宝,在熊熊火焰中化为青烟。游街队伍穿过三水老家的街巷,鞭炮声噼啪作响,硝烟味混合着清晨空气。乡亲们站在路边张望,议论着这位“红头巾”的不凡一生,中午和晚上的流水席,摆满了菜式,人们大声交谈,回忆着与卢庆荣有关的零星往事。
      麦嘉仪邝景好和辜鹄领,作为卢庆荣最亲近的后辈全程参与了这一切。麦嘉仪安静跟在队伍后面,看着那些纸扎品燃烧,眼神有些恍惚;邝景好则里外张罗,与乡里长辈沟通,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不出错;辜鹄领一身黑衣,站在最前面,捧着遗像。当最后一批亲友领到装有三十元利是和米糕的红色袋子散去,当夜晚的泰奇八宝粥也分发完毕,喧嚣退去,留下的是寂静和疲惫。

      葬礼后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三人一夜无眠早早起身,没有多说什么,由辜鹄领领着走向那家从小吃到大的肠粉店。米浆香气混合着酱油咸鲜在微凉晨风中飘散,店里人声鼎沸,大多是刚晨练完的老人和准备上工的街坊。她们找了个靠窗角落位置坐下,“三位食咩?” 老板系着围裙,辜鹄领率先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要一碟牛肉肠,一碗及第粥,粥要够热。” 邝景好看了看菜单:“我要一碟斋肠,加只蛋,同埋一碗白灼菜心。” 麦嘉仪盯着油渍斑驳的菜单,最后说:“瘦肉肠,多汁,再加个油炸鬼。”
      点完餐一阵短暂沉默笼罩下来,昨日喧嚣与此时静谧形成对比,葬礼上的种种场景还在脑海里盘旋。
      辜鹄领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街道,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们听:“庆荣姨佢走得好四正。样样都按佢心意来,冇穿冇烂。” 她用的是卢庆荣常挂在嘴边的词,邝景好轻轻嗯了一声,拿起桌上茶壶给每人斟上一杯“佢一世人都咁硬净,到最后都系自己话事。” 麦嘉仪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哋而家,系咪算系一锅熟?”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邝景嗔怪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痴线,乱讲乜嘢。” 辜鹄领意外笑了笑:“一锅熟也好,横掂我哋几个,都系自己拣嘅路,甜酸苦辣自己知。” 她顿了顿,看向麦嘉仪和邝景好,“庆荣姨教我,最紧要系有得拣,拣咗就唔好怨。”
      食物香气驱散了最后一丝凝重,三人拿起筷子吃起来,阳光穿透云层透过玻璃窗斜斜照在餐桌上,照亮了碗碟里升腾的热气,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辜鹄领望着窗外格外翠绿的树叶,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地说:“呢排落雨多,水蚁又该飞了。”麦嘉仪闻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邝景好微微笑了笑,伸手整理了一下麦嘉仪那件被她赞过雅哉的衬衫领子,轻声说:“飞就飞咯,有灯就总会有飞蛾,有人,就一直行落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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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飘于远方我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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