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君

作者:列岫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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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这座古刹,远离红尘喧嚣,为深山环抱,只听得鸟兽啼叫,梵音泠泠。寺里面积不大,僧众不过六七人,前院放着两口大缸,里面养着小鱼和睡莲。院中种满了各种花卉,只是正值冬季,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正殿里,佛像垂目盘坐,施与愿印,金身虽有些斑驳,神情依旧慈悲无畏。桌上香烛静静燃烧,一尘不染,惟有幡旗偶尔随风而动。
      后院的客房中,玉如君取过桌上的信,坐回床边。
      信很短,上面只写了:“太后驾崩,急需返京。之后再来接你,安心住下。”
      当时他是在客房里醒来的,手边是姜念林留的信。信上没写时间,他只能依照之前的经验估计,最多一月,可至今姜念林一直没有消息。这一月里,眼前的二十来字他已经看了太多遍,收起信,装好行囊,他要去向住持辞行。今天不论住持说什么,都要离开,他要去找姜念林。
      一出门,老住持似早心有所感,正在门外候着。
      他年近百岁,身上的僧衣已经被洗得发白,形容枯悴,却仍算得上健朗。手里捻动珠串,慢吞吞向玉如君施了一礼,有些含糊地说道:“施主,请听贫僧一言。之后若还想走,贫僧不会阻拦。”
      玉如君停住脚步,等他开口。
      “姜施主先前所交代的只有两件事:一,让您在此住下。他留了些钱,您不必担心衣食;二,他一年后来接您。
      姜施主于我寺有大恩,他的嘱托,我等自当照做。现在如实告知施主,全看您选择。”
      还有一件是不能说的,因为只有它是完完全全的实话。真到那种境地时,他会依照姜念林的意思,为玉如君剃度,以求一线生机,好让他从官兵手里活下去。等风波过去,便随他去留。
      虽说出家人只诵真经,不问俗世,虽说这么做是对佛法不敬,有损福德。可他不愿在他有能力时,还见死不救。
      “一年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贫僧不懂,施主莫怪。”
      玉如君低下头,想了想问道:“他还说什么了吗?”
      老住持摇摇头。
      “您有齐王府的消息吗?”他又追问道。
      “出家人避世,望施主勿怪。”
      包好的行李从他肩上滑下,被他拎在手里。老住持慢吞吞地离开,只留下一句,想好了来寻他。
      “一年?他要为太后守孝一年吗?只是守孝,为什么要送我到这里?”他立刻想到姜念林是被卷进党争了,心乱如麻。可他对朝中两党相争一事,所知实在有限。
      山里的冬天很冷,他的睫毛已经挂上了一层薄霜。转念一想,姜念林说了来接他,那就不会食言。可能他有什么计划,自己不便参与,贸然行动,只怕会让他分心。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留下,打听打听消息,再做打算。
      偏偏这古寺地处偏僻,常来的香客也多是山中零星几户人家,对齐王府的事,知道的还没有他多。后又因大雪封山,好久都无人再入寺中。
      直到这天傍晚,两位进京赶考的书生一前一后投宿寺中。他们一个青年模样,一个看着四十岁上下,两人都表情严肃,气色欠佳。玉如君给他们盛饭,他俩各自用了大半碗斋饭才慢了下来。
      年青的打了声招呼,两人一聊才知都是要去参加考试的,便约定一起走,彼此也有个照应。
      “要不,我们今天夜里也赶路吧。”年纪大的提议道。
      “好,赶时间多走点,到了城里,就好走了。我听说,齐王殿下给赶考的,每回都有安排食宿,收费很便宜。”
      “你打东边来的,有所不知,齐王早没了,秦王奉旨查抄齐王府。”年纪大的擦擦嘴,说道。
      “查抄?!”年纪小的蹭得一下窜了起来。
      “快坐坐坐。”年纪大的按着他坐下,小声道,“齐王无妻无妾,整日净沉溺于分桃断袖之事,这本就有违阴阳人伦之理啊。今次在太后丧礼期间,圣上好意对其规劝。他竟对圣上出言不逊,圣上悲愤交加,当众斥责了他,他又羞又愤,第二天自尽了。你说说看,这不活该吗?”
      “什么?!我怎么听说齐王才德兼备……”
      年纪大的欸欸两声,打断了他:“我是听从城里回来的老叔说的,现在城里就是这么传的。”
      “一定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那些人面上一套,背里一套的,多了去了。”他啧了一声,笑道,“你还是太年轻。”
      对面年纪小的,扒拉着斋饭,觉得饭菜变得有些难以下咽:“我原想此回若落榜了,便投去齐王门下。齐王美名在外,跟他做事,也是光彩的。”
      “我瞧瞧,嗯,你长得不差。幸好他死了,你躲过一劫。”他开玩笑地说着,站起来,又去盛了一碗饭,坐着吃了起来,只是些简单的素菜,他狼吞虎咽地吃着。
      过了半天,青年人有气无力道:“呃,我这会不知怎么,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夜里路不好走,我会拖累你,你先走吧,我明早再走。”
      “唉!也行。那你先去歇着。”年长的皱了皱眉,咽下嘴里的饭,还是宽宥道。
      玉如君早从后门离开了,他的脑海里反复响起“查抄”“自尽”……齐王府安定的生活,使他几乎忘记了他们在他人眼中原是这样的。耳鸣不停,扶着墙蹲下身。缓了不知多久,天色已经黑了,他挪着发麻的双腿,一点点向客房走去。
      昏昏睡梦中,从前各种人和事,光怪陆离地组合在一起,乱七八糟地梦魇了一晚上。第二天恹恹病了,所幸老住持懂些医术。可寺里生活清苦,再加上他日夜悲戚,病情总反反复复,这一拖就是好久。
      溪水解冻了,沿着山势,把去年堆积的枯叶冲开,潺潺流下山涧。后院的柿子树抽出了片片新叶,春天进山了,他的病才彻底好了。
      寺里的花有些已经开了,老住持是惜花之人,让人给它们修剪了旁枝,支了架子。
      知道玉如君要辞行,老住持只能装病,好容易拖到下山打探的弟子带回消息,得知一切安全,才不再挽留。领他去地库密室里取姜念林所留的东西:钱财,衣物,以往作画所需也俱在其中,另有一个新身份。
      他久病初愈,形销骨立,见了这些东西,当即就要站立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什么一年之期都是骗他,这些衣物只有他的那份,这些钱够他花到下辈子也花不完。姜念林早料定了自己会在这里乖乖等他,而他早知他会食言。
      春雨如丝,鸟去鸿飞,山气冥冥不可追。姜念林不在了,春天却还是来了,它怎能又来了?心里的悲恸,无法遏止春光溯回,这是否在含沙射影,心中的爱也无法撼动所有要杀死它的外来之物?八年如一梦,今时方觉矣。
      他心神恍惚,将自己的影子错看成了姜念林,“你是不是觉得,一年就够我把你忘了啊?”他哽咽着质问,“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我为什么要被留下?我不配和你同生共死吗?”
      “这些年,我不过是画了一些画,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改,你别不理我,别不说话!姜念林!”他不停抽噎着,快要喘不上气,“念林,我有错,是我的错,你说说话……”
      看到“姜念林”无动于衷,他想追上去,却猝然失力瘫倒。双腿使不上劲,好像一瞬间忘记了如何站立,两只手一直抖个不停。
      黑黢黢的密室里寂静无声,只有一盏残灯,奄奄将熄。他倒在地上,闭上眼,任黑暗寒冷渐渐包裹自身,真想就这么死去。
      门外等了许久的老住持,不见他出来,于是进来查看。
      他听到脚步声,睁眼望去,一个人影正蹒跚靠近。
      “不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你来接我了。”他心里更加凄然,闭眼流泪。又过了一会,老住持走到跟前了,为免他担心,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最后,再去看一眼齐王府吧。”他想着。
      临别前,老住持取出一个匣子,向他说道:“本就是受恩人所托,贫僧不能收下那些钱财。施主若非要留谢,就帮贫僧种一盆花吧。”
      “这些花种,都是从前的客人送来,用来补餐费的。”玉如君听着,随手拿出一个小布包,靛蓝的粗布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四瓣白花。
      他挖了些土,装满老住持拿来的宽腰粗瓷罐子。把花种洒下,再盖上一层薄土,浇透水,放在院内避阳处。
      老住持问道:“您今天把它种下了,不等等看它会开什么花吗?”
      “是我种下的,就不论开不开花,会开什么花。”
      他像洞悉了玉如君的心思,语重心长道:“人一生一路撒种,而能见花开的却少,只因待花开时,人已行至他处。您有悟性,人生无法回头,万事须三思而行。”
      玉如君只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住持没再劝他,嘱咐道:“它们虽可暂存于此,还请日后务必来取。”说完,指派了一个弟子送他下山。
      寺门前老住持颤颤巍巍地合掌施礼:“阿弥陀佛,施主,珍重。”
      玉如君虽未见花开,但后来老住持见到了。
      满满一盆鲜红的虞美人,浑身长着细密的绒毛,花开四瓣,瓣瓣交叠。花茎纤长,在晨曦中轻盈地随风摇曳,飘然似飞。它们与老住持记忆里会开满故乡的花一模一样。
      背井离乡一甲子,魂梦夜夜飞回,再见花开时,应如见过去种种,却只有花开。禅理顿悟,他苍老的脸上,流过一道清泪,于花前坐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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