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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梦白
在记忆里丹凝霜闺房最后的浓药香味种,晏青悠悠转醒。
空气里的药香变了滋味,几乎是催她醒来。
房间安静,她朝门外走去,却仍然不见任何一人的踪迹。
晏青呼唤着众人的名姓,空空留有回音,没得到任何回应。
门外的世界一片空白,看不到任何活物的踪迹。
按理说,丹行远建造了这方小世界,成了小世界的造物主,众人应该走不远才对。
眼看门外一片苍茫的白,晏青只犹豫了一秒,便义无反顾地踏出门框。
跨出一步,脚底蔓延开一片绿意,晏青一脚踏入另一个幻象世界。
幻象如画卷徐徐展开,那是她熟悉的画面,那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云山剑派。此刻春暖花开,化开琳琅峰顶的积雪,山下一片梨花烂漫。
看来这幻境空间法术有意将众人分开,也许每个人此刻都陷入了自己的幻境种,唯有破开幻境才能走出来。她想起那假冒自己的金鼎,觉得危险。
晏青捻住一瓣从面前飞舞而下的梨花瓣,远处传来嬉闹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小心翼翼地敛起生息,往那边走去。
梨花烂漫,两人以剑纠缠,稍长的黑袍男人以木剑快速攻向对方,系着白色飘带的长发马尾少女抱头上下逃窜。
那是百年前的晏青和晏雪回。
晏青的一缕头发竟被晏雪回带剑气的木剑划落。
“不玩了!不玩了!我认输!”少女懊恼地抓住自己的马尾,一屁股坐下来。
黑袍男子甩了甩剑:“那你以后还逞不逞能?”
少女葡萄般的眼睛一转,为自己辩驳:“可那歹徒都快要杀人了,作为侠客,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黑袍男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来,少女却扭过头,不愿看他。
“但是在这之前,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你自己。闻香教教徒众多,长老善奇淫诡计,若不是我赶到及时,恐怕你也跟那女孩一块……”
他话未说完,但二人都知道结果有多恐怖。少女想了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在外面就低头走路,两耳不闻窗外事好了吧?”
黑袍男人以木剑敲了敲少女腰间的玉佩,“这个,下次遇到这种事,直接用传音玉佩把我唤来。你说的,侠客可不能见死不救。”
少女猛地抬起头,又绽开大大的笑眼,她伸出双臂大大地环抱住黑袍男人的脖子,双腿一蹬,如八爪鱼一般扒了上去。
彼时面容清秀、眉目清晰的晏雪回也只是无奈地笑,丢了木剑好好地接住少女:“今晚想吃什么?”
“想吃烧鸭!”
“嘶,那说好了,这次带你下山,你可不能再说漏嘴了。上次被掌门知道,你不知道我替你受了多少说教……”
“知——道——了——”
一大背着一笑的身影渐渐远去,欢声笑语也渐渐消失,他们都没发现突如其来闯入的不速之客。
而百年后,默默看着这一幕的晏青抬手轻触面庞,触到一片湿凉,才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晏雪回,你真是好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当初满口承诺,如今却连一个人影都寻不到。
你说过的,找你就好,可是,可是……
一阵风吹落晏青的斗篷,在漫天的梨花中,晏青抬起双手,发现身上穿着的,还是当年云山剑派蓝袍滚边的内门弟子服饰,一头乱发也用白色发带系了个高马尾。
她轻轻抚了抚脸,半张脸斑驳的红色疤痕已去,尽是细嫩的皮肤。
晏青抬起头,看到方才一身黑袍的晏雪回静静地看向自己。
他说:“你受委屈了。”
晏青一瞬红了眼眶。
他说:“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不必太苛责自己。”
听到梦寐以求的话,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跟我走吧。”
晏雪回朝自己伸出手,眼神温柔,往春花烂漫处看去,未来光明灿烂。
在这般蛊惑下,晏青颤抖地、颤抖着伸出手。
晏雪回还在轻轻地催促道:“快啊,快啊。”
却在手将触未触的瞬间,晏青突然攥紧了拳头,一拳凝聚自身所有灵力,狠狠地朝“晏雪回”打去。
“咔擦”一声如镜子破碎,面前的晏雪回碎成无数碎片。
晏青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狠厉,她用力地深呼吸,全身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利用晏雪回的人,绝不可饶恕。
碎片很快消散在光中,晏青欲往前走去,却听见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却看到眉目清俊的丹行远。
隔着六百年前烂漫的梨花,晏青还未来得及擦去泪。
婆娑泪眼中,她恍惚看到丹行远也愣在原地,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没再如之前那般回避。
一片纯白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若是在六百年前,吊儿郎当扛着剑的晏青,必是轻佻地用带鞘的剑挑去他肩头的梨花瓣,末了抬抬他的下巴,戏谑地说:“长得真俊。”
丹行远总拿她当空气,没事人一般竖手别开剑,垂目低眉。
虽然性格迥异,但两人好得如胶似漆,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
谁也没想到,到最后,两人竟分道扬镳,差点走到相看两厌的程度。
叛出云山剑派臭名昭著的忘归剑主晏青,在武林盟的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药宗间碧谷大名远扬的行远大师割席而坐。随后,药宗寄出一封断情绝义书,在众人眼中的二人就此,不相往来。
再见到百年前的行远,晏青满眼泪意未褪,杀意先起。以手为剑并指为锋,凝剑意于指尖,向他刺去。
先来个晏雪回,又来个丹行远,休想蒙蔽我的眼。
斩情根,破我执。
谁也不能阻拦我!
晏青双眼发红,几步飞近。
双指却在行远眼前停下,只差分毫。
贴近卷起的风拂过行远脸庞,他静默不动,依旧望向她的眼底。风卷起他的衣袍,带来翩翩梨花瓣。
她恨他入骨。
可她还是下不了手。
对面的行远怔愣片刻,缓慢地向她伸出手,似是难以置信。
就在手将触到她面庞的那刻,晏青脑海中响起方才在金鼎前听到的声音,那是一阵放肆的大笑,也是对晏青的嘲笑。
“可恶。”
晏青猛一甩手,周遭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如同风吹灭烛火,一下戳破了所有虚幻的浮沫。
漫天飞舞的梨花幻化成金色的灵力,如锋利的刀刃在她周围飞舞,连脚下的坚实的地面也一下消失。
晏青全力蜷缩着自己,减少刀刃伤人的面积。
她朝虚空喊道:“躲在背后玩阴招算什么好汉?”
那从天上传来的声音虚无缥缈而又断断续续,不断地重复着:“……你还爱他……你还爱他……你还爱……”
“去你的!”晏青听得烦,堵住了双耳,“我这是仁爱之心!”
“……你没放下……你没放下……你没放下……”
“你管我!我心里爱放谁放谁!”
“未弃情爱者,不得通天道。”天上回声如判词般冷酷无情。
一招失算,让幻境得逞,她再次被抛入空茫苍茫的虚无之中,这次坠落在柔软的雪堆里。她睁开眼睛,只看到灰沉沉一片天,压得人呼吸不过来。
四下都是雪白,往哪走都不是出路,天地之间唯有风雪呼啸,幽怨而哀伤。
她在狂风暴雪中往前艰难行走。
该死的,早知道以前修符咒阵法好了,在幻境里还能撕个小空间,不至于完全地被动。
这空间幻象阵,杀人其次,诛心为上,若非佛祖大能那般万物皆空的境界,恐怕任谁来都是要栽跟头的。
“阿嚏!”晏青打了个喷嚏,狠狠地往前一步一深坑地走去。
我就是这样一个庸俗的小人又如何?
放不下前道侣,心里缠缠绕绕,分明别人都往前走,自己偏偏还爱陷在过往……
我就是一个凡人又如何?
生死百年,大不了横刀向死,爱过恨过都痛快,凭什么要被你审判?
凭什么,凭什么?
大道至简,莫非剑修只能走断情绝义的修仙之路?
晏青带着满腔怨恨往前走。
她只知道往前走,就像闻照野曾点评过她的那样,一旦选定了道路几头牛都拉不回头。
她一直往前走,冰冻得失去知觉,眉毛睫毛都挂着冰,只知道一直往前走。不是因为甚么大义,单纯是私心里的固执。
她走了很久、很久。
风雪压弯她的脊背,迷住她的双眼,冰冻她的知觉,教她每一步都困难。
而即便如此,她也机械般地前进,哪怕缓慢。
直到身体渐渐入春般解冻,晏青恢复了感觉知觉。冰雪消融,她抬起头,看到面前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方才头顶阴云密布,现在阳光明媚。
这是,走到哪里了?
那古怪的声音呢?还在天上看着自己吗?
忽地听到草地上一串沙沙的脚步声,晏青愣了一片,一式飞燕落在树梢。往下探去,却见闻照野牵着一名衣衫褴褛、只有半人高的小孩走来,细细地给他讲云山剑派的规矩。
这倒是怪事一桩,依晏青的了解,闻照野此人傲气非常,时刻端着掌门的架子,并不算是个和蔼的长辈。内门弟子见了他都要挨几顿训再走,更不要提外门弟子,眼前这人衣服都破烂,实在看不出有何特别。
闻照野扶着那男孩的肩头,单膝跪地,平视望向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既入了我门下,将来就要有驾驭承影剑的能力,我希望自己没有错看人,你不要让我失望。”
面前的男孩脸颊肮脏,但眼睛却闪亮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注1)。今后,你便叫闻鹤吧。”
注1:《诗经·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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