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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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公交车上那句低低的、几乎被引擎声吞没的“抽屉”二字,像一把奇特的钥匙,在何闻野心里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门后不是答案,而是一种崭新的、带着微光的忐忑——宋予执知道,并且没有扔掉,而是收起来了。这个认知像一小簇温暖的火苗,在他胸腔里持续地、安稳地燃烧着,驱散了清晨以来所有的阴霾和失落。

      他看着宋予执依旧闭目养神、侧脸平静的侧影,目光却不再感到被冰壁阻隔的刺痛。那泛着可疑淡红的耳廓,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回应,都成了冰面上被他窥见的、只属于他的裂纹。他不再急于求成,也不再感到无力。他愿意等,愿意用这种笨拙的、温和的方式,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让那簇火苗传递过去,哪怕每次只能融化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车子到站,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走向校门。气氛依旧沉默,但何闻野却觉得,这沉默里有了不同的质地。不再是坚硬的拒绝,而更像一种各自沉浸在心照不宣的秘密里的、安静的并行。他跟在宋予执身后,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和微微晃动的书包上,心里那簇火苗安静地跃动着。

      走进校门,按照无声的约定,分道扬镳。宋予执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明理楼。

      何闻野也转身走向自己的教学楼。晨光正好,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蓝白校服、步履匆匆的学生。他走过林荫道,走过公告栏,心里却还萦绕着“抽屉”二字带来的细微暖意,和一丝对宋予执此刻胃部是否依然不适的隐隐担忧。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沈千恒正从另一条岔路走来。沈千恒今天似乎格外显眼,栗色的头发在晨光下闪着柔软的光泽,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恰到好处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温暖,正和身边两个一班的同学说着什么。但他的目光,却在掠过走向明理楼的宋予执的背影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幽暗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无人察觉。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何闻野的方向,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欣赏着按剧本上演剧目的玩味。

      何闻野对此一无所知。他走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上午的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偶尔还是会飘向宋予执,想起那个暖手宝,想起“抽屉”,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抿紧的唇。他计划着,中午吃饭时,也许可以再试着观察一下宋予执的情况,或者……找个更自然的理由,说点什么?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午休前最后一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是个严肃的老先生,正在讲解一段近代变革史,声音平直,像在念经。何闻野记着笔记,手指有些酸。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和老先生平板的讲述。

      “……当时社会矛盾激化,一些激进分子采取了极端手段,包括纵火……”

      “纵火”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何闻野平静的思维之湖。他的笔尖猛地顿住,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突兀的痕迹。

      几乎是同时,一股尖锐的、毫无来由的刺痛感猛地刺穿了他的太阳穴。他闷哼一声,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头。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破碎的、扭曲的画面——炽热的、跳跃的橙红色光芒,浓得化不开的黑烟,灼人的热浪,刺鼻的焦糊味,还有……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哭喊声?女人的?孩子的?混乱,恐慌,窒息……

      “何闻野?你怎么了?”同桌吴浩注意到他的异常,小声问道。

      何闻野用力甩了甩头,那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太阳穴残留的、真实的抽痛,和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悸而狂跳不止的余悸。他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没、没事……”他声音有些发干,勉强对吴浩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有点低血糖。”

      讲台上的历史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停下讲解。

      何闻野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那道深深的划痕,和“纵火”两个字。心脏还在不规律地狂跳,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恐慌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为什么?为什么听到“纵火”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那些破碎的画面是什么?是……梦吗?还是……

      他努力回想,却只觉得头痛加剧,记忆像被浓雾封锁,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一种模糊的、极其不好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呼吸困难。

      下课铃终于响了。何闻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他需要新鲜空气。走廊里嘈杂的人声让他更加烦躁不安。他快步走向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冰凉的水流稍微平息了太阳穴的抽痛和心头的惊悸,但那种沉甸甸的恐慌感却挥之不去。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睛。那里面映出的,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无形恐惧攫住的少年。

      就在这时,镜子里映出了另一个人影。沈千恒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他身后的洗手池边,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他从镜子里看着何闻野,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惯常的、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此刻落在何闻野惊疑不定的眼中,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脸色这么差?”沈千恒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何闻野猛地转过身,动作有些大,后背撞到了冰冷的瓷砖墙壁。他看着沈千恒,心脏因为对方突然的出现和那看似关切的话语,跳得更加慌乱。沈千恒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但何闻野却觉得,那笑容背后,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审视着他刚才的失态,审视着他心底那片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恐慌。

      “没、没事。”何闻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还是有些发紧,“可能没睡好。”

      “是吗?”沈千恒笑了笑,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着手,“学习虽然重要,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何闻野苍白的脸,“有些旧伤旧痛,最怕累着和刺激,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想起来不该想的东西,你说对吧?”

      旧伤旧痛?不该想的东西?

      何闻野的呼吸猛地一滞。沈千恒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他知道什么?他知道自己刚才因为“纵火”二字产生的剧烈反应?还是知道……更多?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了上来,比刚才的恐慌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何闻野看着沈千恒那双含着笑意、却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暖无害。他那完美的面具之下,似乎藏着某种冰冷而危险的东西,正在悄然逼近,试图触碰甚至揭开他连自己都未曾知晓的伤疤。

      “我不明白学长在说什么。”何闻野强作镇定,移开视线,准备离开。

      “不明白没关系。”沈千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依旧带着笑意,却像是毒蛇吐信,冰冷滑腻,“有时候,遗忘是一种自我保护。但保护罩太久了,也该透透气了,不是吗?尤其是……当你身边,可能就站着那个能帮你‘透气’的人的时候。”

      何闻野的脚步僵住了。他猛地回头,看向沈千恒。沈千恒已经擦干了手,将纸巾扔进垃圾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甚至对何闻野眨了眨眼,然后转身,从容地走出了洗手间。

      何闻野站在原地,浑身冰凉。沈千恒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不安。“身边站着能帮你‘透气’的人”?是指……宋予执吗?沈千恒到底知道什么?他和宋予执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为什么他会说“旧伤旧痛”?为什么会提到“纵火”?

      那些破碎的、关于火焰和浓烟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伴随着隐约的哭喊和窒息感。头痛又一次袭来。他扶住洗手池的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宋予执……胃病……母亲去世……沈千恒的试探和警告……纵火……旧伤……遗忘……

      这些零散的、看似不相关的碎片,在这一刻,仿佛被沈千恒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串起了一条模糊而惊悚的线索。一个可怕到让他浑身颤抖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他用力摇头,试图将这个疯狂的念头甩出去。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并且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午休的铃声响起,他机械地跟着人群走向食堂,却毫无胃口。他目光呆滞地扫过食堂,没有看到宋予执的身影。那个清冷沉默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悲伤而危险的阴影。

      他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菜。脑子里乱成一团,沈千恒的话,那些破碎的画面,可怕的猜想,还有对宋予执挥之不去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他看到沈千恒端着餐盘,微笑着走向一群一班的学霸,熟稔地坐下,谈笑风生。阳光下,他栗色的头发柔软,笑容温暖,看起来是那么完美,那么耀眼。但何闻野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宋予执提起沈千恒时冰冷警惕的眼神,想起那句“离沈千恒远点”。他之前只以为是性格不合或沈千恒过于敏锐带来的不适,现在却觉得,那冰冷背后,可能藏着更深、更黑暗的东西。

      如果……如果他的猜想有一丝可能是真的……那么宋予执这些年,是如何独自背负着那样的秘密和痛苦活下来的?他的胃病,他的沉默,他的疏离,他对“机器”、“故障”这类词汇的激烈反应……是否都与此有关?

      而自己……何闻野,这个被妈妈何雯捡到、记忆模糊的孤儿,在这个可怕的故事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沈千恒那句“身边站着能帮你‘透气’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下午的课程,他完全是在梦游中度过的。老师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上演着破碎的画面,沈千恒意味深长的笑容,宋予执苍白的侧脸,还有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让他恐惧到战栗的猜想。

      放学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教室。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去寻找宋予执的身影,或者思考如何“偶遇”。他只想立刻回家,躲进自己的房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信息和情绪。

      然而,当他走到校门口时,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予执站在那里,站在他们惯常等待彼此(或者说,宋予执等待他)的位置。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但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绷。不是疼痛的僵硬,而是一种隐忍的、仿佛在压抑着巨大情绪的紧绷。

      他手里没有拿书,也没有戴耳机,只是静静地看着车来的方向,但何闻野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车上。他在等。等他。

      何闻野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宋予执的背影,心里那团混乱的、冰冷的恐惧,忽然间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混合着心疼和恐慌的情绪取代。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宋予执,这个看似冰冷坚硬的少年,这些年到底生活在怎样的地狱里?而沈千恒,那个看似完美的学长,又对他做了什么?

      宋予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看向他。那双深黑的眼睛在夕阳下,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但何闻野却仿佛能看穿那平静之下,翻涌着的、沉重的痛苦和某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但这一次,何闻野从宋予执眼中读到的,不再是单纯的疏离、警告或别扭的默许。而是一种更深邃的、他无法完全理解,却让他心脏揪紧的东西。

      宋予执看了他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对他点了点头。那动作很轻,很克制,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何闻野早已翻江倒海的心湖。

      他没有说“走”,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只是转过身,率先走向公交站的方向。步伐依旧平稳,但那挺直的背脊,在何闻野此刻的眼中,却像背负着千钧重担。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迈开脚步,跟了上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交叠在一起,仿佛预示着,一段被鲜血、火焰和谎言尘封的过往,即将因为他们的靠近,而不可避免地,开始松动、龟裂,露出底下狰狞而悲伤的真相。而这条放学回家的路,也将不再是简单的同行,而是一条通往未知风暴中心的、沉默而沉重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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