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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二
某天,深夜十一点,剧组的会议间只有一盏壁灯亮着。
雨未停,风刮过木梁,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天花板上踱步。
林栖将一叠新打印的剧本发到桌上,一页一页,纸张的摩擦声在屋子里显得过分清晰。
“这是第十集结尾的调整。”她语气平稳,“我决定加一场归山人的死戏。”
一秒,两秒,三秒。整个会议室静得像剪辑暂停键被按下。最先反应的是执行制片,声音不高却带着急促:“你要让主角在第十集死掉?那后十集拍什么?观众还能看吗?”
“后十集是围绕他死后留下的东西。”林栖平静地说,“不是他死了剧就完了,而是从他死开始,别人才开始真正活着。”
副导演皱眉:“我们不是做实验剧场,这是一部武侠网剧。归山人是观众唯一情感锚点,你让他中途退场?平台那边能批?”
“我会自己跟平台沟通。”林栖顿了顿,看向众人,“这场戏我来写,我来拍。如果出问题,不关导演和团队的事。”
空气像凝固了半分。没人说话。只有沈澄,坐在会议桌末端,低头看着那张新增的剧本页。
纸张最上方写着一句台词,“归山人回头一望,未言,刀已落。”
他指尖轻轻掠过那一行字,像在摸某种尘封的信物。没有惊讶,没有质疑。只是沉默,像是早就听过结局的人,终于再次遇见。
那晚,会议草草结束。众人离开时都不敢看沈澄的脸。
林栖是最后一个收拾剧本的人,等她抬头时,发现沈澄的椅子已经空了。
他没有发消息,也没回酒店。雨下了一夜,像有人在屋檐下一直敲鼓。
林栖回到住的地方,人躺在硬床上,手机屏幕熄了又亮,什么都没有。
凌晨四点,她起身喝水,窗外是断断续续的雷声,她不知道他去了哪,为什么没有回复信息。
她甚至不知道,他看到那场戏时,是不是失望,是不是难过,是不是想过拒绝。
但她知道一件事。她不后悔写这场戏。
因为这是归山人必须的结局,不是因为他不值得活下去,而是他必须死,才能让观众记住他活过。
天亮前,雨停了。林栖睁开眼睛,发现手机屏幕亮着。沈澄发了一条短信,棚外走廊,开拍前见一面。
她披上外套匆匆出门。
清晨六点,剧组还没开工,远处只有灯光组在安装侧射灯。
雨后的空气干净得像被擦洗过,木板地泛着薄雾。
沈澄站在道具棚门口,身上穿的是归山人昨日定妆时的长衣,左肩破损未缝,像刚刚打完一仗。
他没戴妆,也没整理头发,只是安静地站着,像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人。
“你不问我意见?”他轻声说。
林栖愣了一下,随即低声回道:“你会反对吗?”
沈澄摇头。
“我只是想知道,你加这场戏,是不是因为我演得不够好?”
林栖望着他,眼睛一点点泛红:“不是。”
“你演得太好了。所以我才知道,如果不是你演,我不敢写出这场戏。”
他静了一瞬,像在咀嚼这句话。
然后他低声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死了。他死,不是为了结束。是为了所有人的开始。”
林栖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口轻了一点。她明白了,她写下归山人的死,并不是杀死沈澄。
而是,用沈澄的身体,替这个角色活过一次,然后安葬。
这是他们之间最沉默的一次对话,却也是他们之间最深刻的共识。
夜里九点,布景场的雨机正式开启。
这是一场实景雨夜。为保证效果,剧组花高价租来了四台工业级雨幕喷洒器,从布景屋檐到街道尽头,整整七十米,全部被雨水覆盖。地面石砖提前涂了润光剂,光打下来时,像一条通往黄泉的路。
林栖站在监视器后,没有化妆,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拿伞。她亲自喊开机。
这是她第一次不用导演喊板,但所有人都听她的,因为这是她写的结局,她的主角,要在这里死去。
远景镜头起,归山人走在雨中,身上只有一件半湿的旧衣,长发贴在面颊,脚下踩出水花。
他的敌人已经埋伏在街口。但他没有退,甚至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如往常一样走着。
如同每一场雨中的出行,每一场离开的告别。
那一刻,所有人都忘了这是拍戏。仿佛那真是个江湖人,早知结局,也不躲不闪。
摄影师贴着他走,稳稳地跟拍,从他背影到他侧脸。
沈澄没有看镜头,但他眼神一直在看夜,在看水,在看他即将经过的世界。
第一场冲突开始,三人从暗巷冲出。归山人拔刀,未语,刀已出鞘。
打斗无背景音乐,全靠动作节奏和呼吸声配合,林栖站在监视器前,连手指都在发抖。
她知道每一个动作的走位,每一句潜台词背后的情绪,可她还是被击中。
沈澄打到第三人时,左肩中刀,动作顿了一瞬。
他没有做痛的戏。他只是脚下一歪,膝盖一沉,像撑不住身体。
观众不会知道他这不是演的他真的在那一刻踩在水中旧伤处,疼了。
可他没喊停。他仍稳住身体,将刀横起最后那一刀,正中对方脖颈。对方缓缓倒下,归山人单膝跪地。
雨水击打他背,像众人落下的沉默。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街口。
像是看见了谁,或许是观众,或许是自己,然后,他低头,将刀尖抵地,整个人向前倾倒无声,落地。
摄像机没有切。雨还在下,沈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全场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声、雨声、和呼吸声。摄影师喃喃一句:“他……真的死进去了。”
林栖看着监视器里的那道身影,忽然觉得世界只剩雨。
没有鼓掌,没有卡,没有下一个镜头,就像真有人,从故事里走出来,在雨中死去。
半分钟后,沈澄缓缓撑起身体,站起。他没有说拍完了。
他只是走到雨幕边缘,湿发贴着脸,呼吸未稳,然后,他看向林栖。轻声一句,“我演完了。”
林栖没动,她甚至没法说你演得很好,因为好这个字,太轻。
直到许久之后,雨停。道具师递过毛巾,副导演喊准备收场。
林栖才上前一步,看着他低声问,“你会恨我吗?”
沈澄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扬起。
“不会。他不是死了。他是活够了。”
四月初,剧组正式杀青后的第十九天。
林栖站在后期楼三层的放映室门前,指尖还握着那枚从片场带回来的录音笔。这一天,是《归山人》内测片的首次试映。
版本是林栖和剪辑师连续熬夜三晚剪出来的,节奏未最终定版,音乐有两处还在混音中,但整条主线已完整,尤其是第十集的结尾。
她没有通知所有人,只选了十三位参与早期投资或协助宣传的行业代表,以及两位剧评人。
这些人,林栖全都认识。但她比谁都清楚,他们不会因为认识而留情。
晚上七点整,放映厅灯光熄灭。银幕亮起的瞬间,是剧集的片头。
归山人第一次登场,镜头从竹林穿过,他立在山中小道,背影单薄,一动不动。
观众座位传来轻声讨论:“主角是新人吗?”“没见过他……”
林栖坐在最后一排,左手捏着剧本边角,右手紧紧攥着录音笔。
前三集的节奏偏慢,观众时不时翻动手边的简介资料,有人喝水,有人交头接耳。
第四集起,动作为主线,节奏明显收紧。
第七集归山人夜探书院的那场戏,镜头从木格子窗外推入,他回身一斩,精准落在对方手腕,放映厅忽然安静了片刻。
有人低声:“这动作蛮利索的。”
有人补一句:“不像是吊威亚。”
林栖没动。她知道,第十集才是归山人真正成型的时刻。
时间来到五十三分钟,画面切换,归山人立于雨中,动作慢如昨日梦境。
当他最后那一刀落下、整个人扑倒在水石之间时,银幕没有转场。
画面只是静静地推近,他的脸、他的眼、他闭眼前最后的那一口气。
然后是黑屏。静音。
一秒。两秒。三十秒。
全场无人说话。不是因为剧情复杂,也不是因为画面震撼,而是那一刻,仿佛所有人都看见了什么。
不是演员,不是台词。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诀别感,有人动了动喉结,拿起水,而后发出一声喝水响动,立即收住。
有人伸手去拿旁边的水杯,却又放下。林栖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抖得握不住录音笔,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是那晚的片场雨声,她知道,他们成功了。
不是因为有人拍手。是因为,所有人都沉默了。
放映结束,灯光缓缓亮起,剧评人之一的刘珣第一个起身,走到林栖身边。
“我本来以为归山人只是个标签式主角。但他倒下的时候,我感觉像看到了我自己。这很可怕,也很动人。你们做到了一件很难的事。”
林栖微微一笑,却没有出声。
她怕她一开口,声音会抖得和她的手一样厉害。两天后,林栖接到平台内容审核部的电话。
对方语气温和,却极其清晰:“林编剧,经过初审和用户测试数据评估,我们建议对剧本进行部分结构优化。”
“是关于第十集的那场戏?”
“是的。”对方停顿一下,“归山人之死,按照目前内侧数据,容易成为目前用户满意度下降的主要段落。我们评估了热度损耗与后续转化模型,建议调整为假死后归隐。”
“假死?”
“保留雨夜激战,但最后他不死。可以设计一个误伤加上掉落悬崖的戏码,后期通过独白或字幕交代他归隐深山。”
林栖沉默了足足十秒。
“你们不觉得这很离谱吗?”她终于开口,语气低沉。
“林编剧,我们尊重你的创作。但平台也要考虑传播和商业价值。用户希望角色有挣扎、有痛苦,但最终好人要活着。这是目前武侠网剧的主流叙事偏好。”
“归山人不是主流。”
“但平台是。”对方声音不紧不慢,“你不妨试试不是真的改掉,只是开放第二种版本,我们可以进行AB测试,视数据反馈决定最终上线版本。”
电话那头的语气没有一点威胁,甚至带着礼貌和商量的诚意。
可林栖知道这就是妥协的第一步。而一旦妥协,归山人就会变成另一个套路英雄。
不再是那个用身体对抗宿命、跪在雨中、终于闭上眼的人,而只是一个等人救起的未完待续。
她挂掉电话,走出会议室,沈澄坐在走廊长椅上,身上穿着便服,正在一页页翻着林栖给他的剧评手稿。
他看到她神色,合上稿纸。
“他们说什么?”
林栖坐到他身边,沉默一瞬:“他们要改你的死。”
沈澄点点头,没有多问。
“你不问怎么改?”
“你刚才已经说了。”
他低头,像是在想另一个世界里,归山人会不会同样在雨中跪下,只是最后睁开眼。片刻后,他说了一句:“没关系。你不欠我什么。”
林栖猛地抬头:“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生过。”沈澄轻声说,“但那是在我还以为这戏只是演给别人看的时候。”
“后来我明白了,这戏是我演给我自己看的。”
“我演到他死,我演完了。至于他们怎么播,那是另一个人的事了。”
林栖沉默地看着他,眼眶酸胀。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从头到尾,演的从不是主角,而是,他自己。
那天晚上,林栖给平台内容部发了一封长信。没有怒气,没有反抗。
只有一行话:“你们有权决定上哪个版本。但你们必须保留一个地方,给归山人死。”
《归山人》首播夜,天气微凉,片场二楼的屋顶吹着不大不小的风。
林栖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天台边的排风口上,沈澄靠着她身边那块白墙,肩上披着剧组发的旧棉外套,膝盖仍缠着薄绷带。
“现在几点?”她看了眼屏幕问。
“十九点五十九。”沈澄看手机,“还有一分钟。”
笔记本上的网页界面正缓慢刷新。平台的预加载条转了两圈,然后首页横幅换成了:
“武侠新剧《归山人》第一季正式上线,你见过用一双手演完江湖的人吗?”
林栖深吸一口气,点开第一集。沈澄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屏幕,前两集弹幕像蜂窝,吵吵嚷嚷:
“这主角谁啊?”
“咖啡师演武侠?”
“脸是挺冷的,但一开口就出戏了……”
“他不会吊威亚吧,怎么打得挺实在的?”
林栖握着鼠标的指节轻轻收紧。沈澄却始终不动声色。他像是早就看透了这些声音。
到第四集,弹幕节奏开始放慢:
“他这眼神是练过的?”
“好像比前几集顺了。”
“动作没断点,这镜头是不是一镜到底?”
第六集,归山人和反派第一场正面对峙:
“好家伙,这一刀漂亮。”
“他腿的发力角度有点意思……”
“你们别说,真比某些打星看着有劲。”
林栖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可真正让弹幕静下来的,是第十集,第十集播出前,有观众留言:
“前面都在铺,他不会真要死吧?”
“求你别死啊,我刚开始觉得他帅。”
可等到雨夜那一幕真正铺开,屏幕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弹幕从活跃跳跃,转为缓慢地、一行一行浮现:
“雨下得太真了。”
“这一刀没收,是真的要结束。”
“……他怎么跪了?”
“别演了,谁允许你死。”
沈澄没动。他看着自己从屏幕另一边缓缓倒下,没有血浆,没有慢动作,只有一个人,湿发贴面,膝盖跪地,一步步走进镜头,再消失,弹幕一整分钟没人发话。
然后终于有人打下一行字:“你们感受到他真的死了吗?”
接着弹幕呈未曾想到的速度增加。
“我突然不想看后面了。”
“为什么有点像现实里的某个人?”
“他真不是在演。”
“是我错了,我以为只是个咖啡师。”
林栖坐在天台,眼角湿了。她想起第一天他们讨论剧本,她问他:“你想演什么样的人?”
他说:“我想演一个就算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也会记得他的背影的人。”
现在,弹幕正被他最后一幕的剪影刷屏:
“他走的时候是背影,我记住了。”
“归山人,我以后不会忘记你。”
沈澄忽然转头,看着她。夜风吹过他额前的发,眼神微沉,但比以往多了点什么。
“你相信”他缓缓说,“他真的活过吗?”
林栖看着屏幕,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我信。我们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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