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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鼠十六
侍女在门外说:“太师好。”低沉的声音道:“公子醒了吗?”“已经醒了,还出门了呢。”
声音穿过被子传入耳中,金公子浑身一僵,连牙齿的磕碰都停止了,呼吸也死死屏住。他像一具骤然冻僵的尸体,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脚步声像鼓点敲在他绷紧的神经上,又在床边停住,那片刻的寂静几乎将他逼疯。他甚至能想象义父就站在旁边,那双眼睛穿透门板,正冷冷地注视着他这窝囊可笑的“猎物”。
金太师身上还穿着朝服,脸上带着一丝的疲惫,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竖纹似乎比平日更深了些。他目光沉静地投向锦帐低垂的床铺,那团在阴影里微微颤抖的隆起。
“霁儿。”金太师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在这过分安静的室内却异常清晰。
金公子在被窝里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止住。
金太师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到床前,并未掀开帐子,只是隔着那层锦缎,温言道:“怎么,还没好起来吗?”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能抚平躁动的力量,也带着一丝关切。
金公子喉咙里像堵着块大石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摇头,带动着整个被团都在簌簌抖动。
一只大手隔着锦被轻轻落在了他蜷缩的背上,虚虚地按着,并未用力,透过厚厚的锦被,缓慢地渗透进他冰凉僵硬的皮肉,熨帖着那根根绷紧欲断的神经。
金公子因极度恐惧而绷紧如铁的肌肉,竟在这简单的拍抚下松软下来。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委屈、酸楚和依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用仇恨和恐惧筑起的堤坝。鼻子一酸,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软肉,才将那声呜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
“莫怕。”金太师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笃定,“不过几个不成器的蟊贼,为父已料理干净,不会再有了,你安心吧。”
“蟊贼?!”金公子的悲恸一瞬间凝固,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金家的杀手,爹在骗他,果然,阿青说得不错,那些杀手是奔着他而去的,都是爹派来的。
那点刚刚升起的希冀,迅速熄灭,只留更浓、更深的绝望。恐惧重新攫紧了他,比之前更甚。那只放在他背上的手,此刻感觉不再温暖,反而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开肉绽。他几乎能想象这只手下一刻就会变得冰冷如铁,扼住他的喉咙,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睡吧。”金太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在他背上最后轻按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脚步声再次响起,平稳而从容,离开了床边,走向外间,一切归于沉寂。
金公子蜷在被窝里,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冰凉地贴在身上。
夜色缓慢地流淌,一轮明月也被缚在空中,洒下几缕惨白的光,透过窗纱,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影子。
金公子睁着眼,盯着帐顶模糊的绣花图案,耳朵却像猎犬般竖着,捕捉着路过的声音。时间,在恐惧与决心的反复撕扯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他像一具提线木偶,被恐惧弦强行扯动着,僵硬地掀开了锦被,踩在冰凉的地面,踏过隔在他与金太师的院子中间的一片小花园,开到金太师的寝室。
过去金太师总是很谨慎,夜里也有许多仆从在周围保护,自从鬼医来后,人渐渐都撤完了。何况金公子在金府来去自如,更不会有人阻拦他。
他慢慢推开寝室门,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住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动作慢得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
目光在昏暗的书房里急速扫视,书案上,是金太师用来裁纸的尺余长的象牙柄裁纸刀,刀身狭长,寒光隐隐。他挪到书案边,手指颤抖着,握住了象牙刀柄。
他转过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一点点靠近那张檀木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六十步,金公子站在床边,此刻他与金太师仅一账之隔,手指轻轻拨开帐子,目光向内看去,金太师正毫无防备酣然入睡。
金公子握着刀,刀尖微微下垂,对准了起伏的胸膛,目光往上移,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他紧握着匕首的手心,全是滑腻的冷汗,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刀柄。金公子借着那惨淡的月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凝视着睡梦中的金太师。
白日里威严冷峻的脸庞,在沉睡中奇异地松弛了。深刻的皱纹舒展开,花白的鬓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呼吸均匀而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张脸,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后显得那么苍老,那么疲惫。
金公子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自己夜里惊悸啼哭,金太师笨拙却有力地拍抚着他的背;想起了自己闯下大祸,金太师笑着让他不必理会;想起……刀柄冰冷刺骨,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酸涩。
他高高悬起的心,在那张平静的睡颜前,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急速坠落,跌入一片茫然无措的虚空。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举着匕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迷路的孩子,看着床上熟睡的老人,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被命运愚弄的悲凉,瞬间将他淹没。
月光冰冷地照着他惨白的脸和额角滚落的汗珠,就在这心防摇摇欲坠、杀意溃散的千钧一发之际——
“你在做什么?”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金公子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犹豫、心软、茫然,在生死攸关的暴露面前,被彻底碾碎。本能瞬间攫住了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后悔,身体的动作快过了思索。
那柄一直垂着的、沾满他冷汗的匕首,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提起,带着一股决绝的、孤注一掷的狠戾,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床上那刚刚睁开一丝眼缝、眼神还带着初醒迷蒙的金太师的胸膛,狠狠地捅了下去。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刺破血肉、穿透骨缝的钝响,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炸开,如同撕裂了最厚重的锦缎,又像戳破了一个灌满热水的皮囊。
时间,在这一刻,被这声闷响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甜气息的液体,瞬间狂涌而出,劈头盖脸地溅射在金公子因惊骇和用力而扭曲的脸上,视野瞬间一片猩红。
金太师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枯槁的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金公子握着匕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那只手滚烫、颤抖,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力量。
“霁儿……”金太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愤怒,还有一丝金公子至死也无法理解的、如同星火般迅速熄灭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金太师那只死死攥住刀的手,指节因巨大的力量而捏得惨白,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起,而更多的、刺目的猩红,正疯狂地从中间汩汩涌出,顺着刀身蜿蜒流淌,又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金太师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儿子,看到了儿子杀意之下如同受惊幼兽般的恐惧和茫然。他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霁儿……”金太师的声音响了起来,异常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又奇异地维持着一种平稳的语调,“怎么……起来了?”
他没有沾到血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有些滞涩,极其轻柔地拂过金公子溅满血点的脸颊。指尖的温热和粘稠的触感,让金公子猛地一颤。
他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字:“父、父亲……孩儿……孩儿担心您……睡不安稳……来看看……看看您……”
金太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视线,终于从金公子脸上移开,缓缓落在胸口那柄染血的裁纸刀上。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用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极其低微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刀收好,别伤着自己。”
金太师的身体猛地挺起,重重地摔回床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金公子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温热、粘稠鲜血的双手,又抬头看看床上那迅速失去生息的躯体。
灭顶的空白瞬间吞噬了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月光惨白地照着他,像照着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失魂落魄的活尸。
紫菀快速靠近金太师,看到胸膛上那个血洞,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正贪婪地吞噬着那曾经煊赫的生命。鲜血迅速浸透了明黄的锦被,像一朵在月下疯狂绽放的、妖异而绝望的花。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紫菀打量着将死之人,看到他还没有放弃的目光,莞尔一笑,“你说不会用这草包的命换自己的命时,我还以为公子青的游戏要失败了。我一向不判断病人值是什么样的人该不该救,不过公子青那疯子既然想你们死,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救他要杀的人。”
“你说什么,你说爹拒绝用我的命换他的命?”金公子久久才醒过神,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碰父亲,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惨白的月不知何时躲进浓云中,夜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风,不知何时起了,呜咽着穿过重重门廊,卷起散落的枯叶,发出如泣如诉的哀鸣。
寝室的烛火早已被扑灭,金太师仰卧于紫檀榻上,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描金绘彩的帐顶,锦被被暗红的血浸透大半,凝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紫色。胸膛上那个洞穿的创口,边缘翻卷,无声诉说着骨肉撕裂的剧痛与背叛的冰冷。
金公子跪在榻前冰凉的金砖地上,离那具尚有余温的尸身不过咫尺。他的双手摊在膝前,十指痉挛般地扭曲着,指甲缝里嵌满暗红的血痂。
他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废弃的枯井,映着父亲僵冷的面容。
紫菀拿起鎏金仙鹤烛台,高高举起,扔到墙角,沉重的铜身砸在织金地毯上,未熄的烛火瞬间舔舐上干燥繁复的丝绒帷幔。呼啦一声,红色火舌猛地窜起,如同毒蛇吐信,迅速攀援,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滚滚弥漫开来。冲天烈焰猛地吞噬雕花木窗,火舌舔舐夜空,映红半边汴京城。
“走水啦——!”
“快救火啊——!”
惊惶的呼喊如同瘟疫般在金府炸开,沉重的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无数身影:惊慌失措的仆役、面色惨白的娈童美妾,如同决堤的洪水,哭喊着、推搡着,从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势与富贵的牢笼中疯狂涌出。金银细软在争抢中散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践踏。
昔日恭谨肃穆的庭院,瞬间沦为炼狱般的修罗场。烈焰吞噬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爆响,巨大的梁柱在火中呻吟、断裂,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火星,如同为这煊赫一时的世家敲响最后的丧钟。
金府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映照着奔逃如蝼蚁的人群,而远处即将迎来剧变的东陵,仍然还在沉睡。
混乱与烈焰的中心,寝殿已成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金公子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肆虐的火舌已舔舐到他华贵的袍角,发出焦糊的气味,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的皮肤,他却浑然未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双空洞的眼,最后望向榻上那具在火光跳跃中明灭不定的父亲遗容。那张曾经威严无匹、令百官战栗的面孔,此刻在烈焰的阴影里。
“爹……” 金公子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破碎的、微不可闻的气音,带着一种迟来的、孩童般的茫然,“你的手好冷……”
话音未落,一根燃烧的的巨大房梁,带着毁灭一切的呼啸,自他头顶轰然砸落。灼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那跪着的、渺小的身影,也吞噬了榻上那曾经撑起整个王朝天空的权臣遗骸,只留下一声沉闷的撞击和骤然腾起的火焰与烟尘。
金太师薨,如巨石投于死水,滔天巨浪顿起。四方诸侯,久蛰于东陵威压之下,暗藏的野心,终于可以释放出来。
驿道上,尘烟滚滚。插着“康”字狼头旗的玄甲精骑,蹄声如雷,刀枪映日寒光,铁流般撕开沉寂的官道。
南方水泽,千帆竞发。飘扬“光”字大纛的楼船艨艟,劈波斩浪,帆影遮天蔽日。甲板上,光公丰宁按剑而立,目光如炬,遥望北地烽烟,野心在江风中猎猎燃烧。
北部雄关,城门洞开。打着“苍”字旗号的铁骑洪流,挟裹着草原的凛冽杀气,如同决堤的黑色狂潮,汹涌冲出关隘,踏碎了北部多年的平静,大地在铁蹄下呻吟颤抖。
狼烟四起,旌旗破碎,百姓惊恐奔逃。无数新的战旗已然竖起,在腥风中猎猎作响。马蹄踏碎山河,刀剑犁开大地,王朝在血与火的祭坛上发出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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