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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了
老式吊扇在头顶缓慢旋转,搅动着饭菜蒸腾的热气,在每个人脸上蒙了层毛玻璃。
陈温盯着餐盘里那团辨不出原貌的物体——
焦褐色的表面泛着可疑的油光,两根蔫软的青菜伸出的手臂,从酱汁里探出头来。
不知是客厅的灯光太暗,还是这道菜确实经历了某种炼金术般的失败,总之它成功摧毁了人类最基本的进食欲望。
奶奶的红筷舞动着没有停过,鸡腿落在慕雨澄碗里,油星溅到他卫衣的标志上。
“男孩子正长身体!”
老人笑着,眼尾皱纹挤成晒干的龙眼壳。
她忽然转向陈温这边,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迟疑,又若无其事地把红烧肉的酱汁淋在慕雨澄堆成小山的米饭上。
“妈,小雨不能吃这么多……”慕雪轻声劝阻,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陈温。
慕雪的筷子像迟疑的白鹭,最终落在清蒸鲈鱼最肥美的腹部,雪白的鱼肉搁进陈温碗里。
她道:“爷爷从河里捞的鱼,小温你尝尝。”
鱼肉在舌尖碎裂的瞬间,浓烈的土腥味如同爆开的淤泥炸弹。
陈温下意识皱眉,想干呕,却在抬头时撞上爷爷探究的目光,他小声说:“有点腥。”
“腥?”爷爷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我天没亮就去钓的鱼!”
慕雪见状,急忙尝了一口:“很鲜啊。”她疑惑地看向陈温发白的脸色,“是不是胃不舒服?”
是自己太矫情了?
他小时候一直都吃爷爷奶奶做的菜,自从去了惠城后嘴巴就变得很挑,也不知道是被谁养出来的毛病。
陈温没再说话,重新把米饭塞进嘴里,咀嚼肌机械地鼓动,喉结每吞咽一次都像在克服某种阻碍。
慕雨澄瞥了陈温一眼,吐出鸡骨头,含糊不清地说道:“他就是挑食。”
吃完饭,电视剧里的肥皂剧哭笑声与长辈的闲聊糅合成厚重的声浪。
陈温坐在塑料的红凳上,臀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两米外,慕雨澄蜷在木质沙发上,“大”字型敞开着身体。
“中路!中路!别怂啊上啊!”男生压低的吼叫中,陈温无声地起身,地板发出极轻的叹息,淹没在电视机突然爆发的掌声里。
门轴转动的“吱呀”被刻意控制在最小幅度,直到阳光如温水般劈头浇下,陈温则在台阶上踉跄了一步。
他抬手遮挡时,看见指缝间漏下的金光里,那只小黄狗正叼着块骨头,向他奔来,尾巴摇成模糊的螺旋桨。
小黄狗一直跟在陈温身后,陈温还是有些怕狗的,但是小黄不管不顾地跟着他,陈温也没办法让它不跟过来,只能跟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人一狗沿着新铺的水泥路慢慢散步,拐过晒谷场,那棵老桂花树冷不丁撞进视野——比记忆中高出许多,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笼罩着半边老旧的祠堂外墙。
十月的天气还是略微闷热,陈温在树下的一张旧条凳前坐下,那张条凳的漆皮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淡色的木纹,像是被遗弃在这里很久了。
陈温仰头望去,透过枝叶缝隙好像能看见祠堂新换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驶过,扬起一路灰尘。
树下的蚂蚁队伍正搬运着月饼碎屑,陈温下意识抬脚,给它们让出一条“安全通道”。
小时候这里总是挤满跳皮筋的女孩和弹玻璃珠的男孩,现在却只剩下几片被风卷动的塑料袋,挂在灌木丛上哗啦作响。
一片桂花落进衣领,凉得像滴迟到的眼泪,眼前突然晃过一抹刺眼的亮橙色。
陈温抬头,慕雨澄逆光站着,手里举着两支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其中一只快要抵到他的脸上,包装纸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荧光色。
“拿着啊。”慕雨澄把冰淇淋往他怀里一杵,冰凉的触感便立刻透过T恤传来,“再不吃就化了。”
陈温愣愣地拿起,塑料包装上还沾着对方掌心的汗。
他记得这个牌子——小时候一块五一支,廖淑琴总说色素太多不让买。
“谢谢。”
慕雨澄一屁股坐在条凳另一端,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三两口咬掉半个冰淇淋,道:“你跑这儿干嘛?缅怀童年?”
甜腻的香精味在舌尖化开,陈温发现这支冰淇淋和记忆中的味道不太一样。
“你跟过来就是为说这个?”
慕雨澄把空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我怕你走丢了。”
陈温说:“你不打游戏了?”
“菜鸡队友,没意思。”慕雨澄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凳边缘的裂痕道。
陈温见他这样,没再说什么,继续吃起冰淇淋。
慕雨澄把冰淇淋舔得差不多,他忽然说:“你……是不是也觉得特没劲?”
陈温的冰淇淋棍在掌心转了个圈,虽然说他不知道慕雨澄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他想起客厅里大人们永远聊不完的生意经,想起奶奶不停给慕雨澄夹菜的筷子,想起那盘被说“不腥”的鱼。
“还行吧。”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
慕雨澄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掉落的几颗桂花,说:“好无聊,你带我在周围逛逛吧。”
陈温吃完冰淇淋,带着人在附近转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几年没有回来了,这里的一切与记忆中的都不一样了。
午后的阳光毒辣,村小学的黄土操场上蒸腾着热浪。几个半大孩子拍着脱皮的篮球,吆喝着要跟城里来的兄弟俩“单挑”。
慕雨澄嗤笑一声:“就你们?陈温我们上!”
他特意跺了跺脚上那双限量版球鞋,鞋底在尘土里碾出嚣张的印子。
“来了。”陈温脱下外套挂在单杠上,杠子的红漆早已脱落,露出底下锈蚀的金属。
他余光瞥见杠身侧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陈和沈”。
“陈温!快点啊!”
慕雨澄在不远处不耐烦地喊他。
陈温如梦初醒般回神,他回了句“来了”,便急忙小跑过去。
几个回合下来,那群小孩已经气喘吁吁,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
两个刺头交换了个眼神。
就在慕雨澄跃起接球的瞬间,其中一人突然侧身——
“砰!”
慕雨澄重重摔在泥地上,膝盖擦过粗粝的地面。篮球弹了两下,滚进草丛深处,惊飞几只麻雀。
“啊!”男生整个人栽进泥坑时,溅起的泥点像泼墨画般甩在围观孩子们的裤腿上。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紧接着爆发出哄笑。
慕雨澄扶着地板站起身,限量版球鞋糊满泥浆,裤腿裂开的口子里露出渗血的膝盖。
他恶狠狠扫视人群,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却在刚要开口骂人时,被陈温拽住。
他说:“算了,先回去处理伤口吧。”
慕雨澄猛地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温站在原地没动,视线却死死钉在单杠上,片刻,他才跟上慕雨澄。
男生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前头,骂声惊起草丛里的蚱蜢。
快到老屋的院子时,他突然停在老槐树下,指着膝盖上凝结的血痂。
“靠,流血了,我妈不得骂死我啊。”
陈温刚要开口,身后袭来混合着烟酒与槟榔的浊臭——隔壁家的邻居不知何时逼近。
他张着一口黄牙说道:
“陈温长这么高啦!还记得我不?我是你老陈叔啊,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哎哟,这个是小澄吧。摔了?来来来,叔这刚好有个药膏!”
陈温一抬头,就见男人站在了他们身前,手里晃着一管药膏,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往院子里瞟——慕雪正在井边洗菜。
这个男人的身影眼熟,但陈温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人。
村子里都是一个姓的,也许他小时候真的被这人抱过,但现在的陈温闻着那股呛人的烟味,只想带着慕雨澄绕开他。
他挡在慕雨澄身前:“不用了,家里有药。”
老陈“啧”了一声,硬是把药膏往慕雨澄手里塞:“客气啥?这药可灵了,抹上就不疼……”
他的手还没碰到慕雨澄,吃完冰棍后就不见踪影的小黄狗,便急吼吼地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对着老陈狂吠,还咬住他的小腿。
“滚开!畜生!”老陈抬脚踢狗,小黄狗被他踹得可怜的“哼哼”了两声。
见状,陈温一把扶过慕雨澄,冷冷地说:“我说过了,不用了。您赶紧回去吧!”
老陈脸上的笑僵了僵,眼神阴了下来,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他没有离开,而是轻车熟路地往他们家院子里走,嘴里还嘟囔着:“不识好歹……”
在老陈吃疼期间,男人把药膏扔进了慕雨澄的怀里,慕雨澄瞧着手里的药膏,脸色极为臭,他甩手扔进草丛,道:
“什么东西,恶心。”
陈温弯下腰,安抚似地摸了摸小黄狗的头:“干的漂亮。”
他刚摸到小黄狗湿润的鼻头,慕雨澄就跟个炮弹般冲进屋内——他看见老陈的手正贴着慕雪的手背滑动,而他的妈妈正不舒服地挣扎着,男人将手里攥着的一个很薄的红包,硬要往慕雪口袋塞。
陈林峰在厨房剁鱼,因为菜刀在砧板上砍出密集的鼓点声,他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你干嘛!”慕雨澄一个箭步插进两人之间,扑面而来的是劣质香水混合着汗酸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老陈讪笑着松手:“城里人就是讲究…… ”
红包被撞掉在地,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两百元,像张被唾沫粘住的创可贴。
陈温见状也跑进屋,他肩膀狠狠撞开老陈,拉开他与慕雪的距离。
“妈!走,我们回屋里!”
他扶着一脸惊恐的慕雪,就要往房间里走。
“这里不欢迎你,赶紧回去吧。”
老陈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眼神阴冷下来,他猛地伸手,一把拽住陈温的衣领。
“小兔崽子,给你脸了是吧?”
陈温的后脑勺被拽的直往门框撞,与此同时,男人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扬起——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陈温脸上。
周围的人安静了一瞬。
慕雨澄睁大眼睛,冲上来就要动手。
“你放开陈温!”
陈温的虎牙不小心磕破嘴角,他偏着头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耳边也嗡嗡作响。他慢慢转回头,嘴角渗出血丝,眼神却冷得吓人。
慕雪尖叫一声扑上来:“王八蛋你干什么!”
老陈还想再动手,突然——
“汪!”
一道黄色的影子猛地从门外窜进来,小黄狗龇着牙,一口咬在男人小腿上。
“啊!滚开!”老陈吃痛,松开陈温去踢狗。
陈温则是趁机一把推开他,护住慕雪和慕雨澄,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狠意:“你再碰阿姨一下试试?!”
屋外的剁鱼声停了。陈林峰拎着一把菜刀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老陈身上。
“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
“咚咚咚——”
三声克制的敲门声在病房里荡开。
沈泽许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门,手里捧着的保温桶正冒出袅袅白气。
排骨汤的香气将房间笼罩,白千月从书上抬起头,目光却越过儿子肩头,在他身后空荡荡的走廊停留了片刻。她合上书,封面几个金字标题在暮色里黯了黯。
沈泽许说:“妈,喝汤。”
保温桶旋开,白千月接过汤勺,不锈钢勺柄映出她微微下垂的眼角。
汤面浮着的枸杞像几滴血珠,随着她搅拌的动作打转,白千月随意的问道:“你爸出差去了?好久没来了,什么时候回来?”
沈泽许将空调温度调高,又拉开一半窗帘,夕阳立刻穿过玻璃,斜斜地切进来,把病床栏杆的影子拉成长长的栅栏,横亘在母子之间。
“他说下周回。”沈泽许说。
“那你爸上次跟你说了什么?”白千月盯着汤里沉浮的玉米块,“看他表情挺差的……是不是保镖跟他说了陈温的事……”
白千月话音未落,沈泽许已经走了过来。
“没事,就是担心您的检查报告。”他说得很快,像在背诵排练过的台词。
白千月没回话,低头喝汤时,沈泽许看见她后颈新生的白发,一两根,藏在黑发里像未化的雪。
“陈温呢?”女人停下动作,勺柄上的倒影晃了晃,“那孩子好久没来了。”
“他最近忙。”
“忙,都忙。”白千月又喝了口汤:“哎,就小沈能陪我了。”
沈泽许掏出手机:“我让他来看看您?”
“算了……”白千月知道他在说谁,摇头的动作还没做完,沈泽许的消息已经发了出去。
三个字静静躺在对话框里:
「想你了」
月光像被打翻的水银,在晒谷场上肆意流淌,那些堆成小山的稻谷垛投下锯齿状的阴影,远远望去如同沉睡的兽群。
慕雪倚在谷垛旁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得单薄,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夜风吹散。
“以前我摆夜市的时候,他也这样缠着我。那时候我跟你爸还不认识,但是你爸看到后,抄着钢管就来了。”
陈温站在她身后,怀里的小黄狗挣扎着跳了下来。小家伙一落地,立刻摇着尾巴去舔慕雪的鞋尖。
舔了一会儿,小黄猛地竖起耳朵,冲着黑暗处“汪”地叫了一声。
狗吠声划破夜色的刹那,陈温的裤袋突然亮了一下。
「大好人:想你了。」
陈温没回消息,快速回头——老槐树下,老陈的拖鞋在泥地上打滑,像只被灯光吓坏的蟑螂。
小黄狗冲出去时带起的一阵风,微微吹动陈温垂在额前的碎发。
片刻,远处村口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像在传递某种警告。
看着那三个字,陈温最终按下发送键时,月亮正好躲进云层,那个「好」字在屏幕上泛着微光。
他放下手机对慕雪说:“阿姨,有点变冷了,我们先回去吧。”
“嗯。”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互道了句“早点休息”,慕雪的身影便没入客房的门缝。
回到儿时待过的房间,陈温反锁房门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夜枭,月光从铁窗的裂缝漏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苍白的伤口。
药膏的薄荷味早已消散,脸颊却愈发灼痛。
陈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发抖,掌根压着的地板传来阵阵凉意。
门外小黄狗的抓挠声像钝刀刮着耳膜,他把自己蜷进更深的黑暗里,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些的危险。
裤袋的手机再次亮起,沈泽许的称呼在黑暗中醒目刺眼。陈温盯着那个闪烁的来电提示看了很久,最终按下了接听键。
“喂。”
电话接通后,两秒寂静,陈温能听见听筒里传来遥远的蝉鸣,和对方轻浅的呼吸。
“……嗯,我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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