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碾金枝

　　穆七一愣，握着酒杯的手悬在空中。

　　那人面色自若，甚至饶有兴致望向两人。

　　眼见氛围低沉，燕绥眼珠一转，对着秦垣的方向微微俯身，“今日殿下生辰，此番行为恐怕不妥。”

　　“何况穆大人喝了烈酒，也不适合舞刀弄枪。”

　　秦垣半挑眉毛，抬眼望向皇帝。

　　男人沉吟片刻，又微微点头。

　　“既如此，便罢了。”

　　秦垣轻叹口气摊手，悠悠道：“总不能让穆大人赤手打醉拳吧？”

　　众人皆是一乐，穆七则捂住额头，一副上了酒劲的模样。

　　“还是你想的周到。”

　　停顿一瞬，皇帝望向燕绥，又将视线投给燕衡，目光充满赞许。

　　“只是，丞相这么一说，倒也吊起了朕的兴趣。”

　　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他撑着下巴再度开口，语气有些惋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如愿。”

　　“陛下，穆大人武艺卓绝，非我等入门之辈所能匹敌。”

　　四目相对，魏朝笑容得体，“待微臣精进些时间，便能和大人切磋，也不会让您失去兴趣。”

　　“好！”

　　皇帝伸手拍了几下，一指魏朝嘴角噙笑，“你还欠朕一场表演。”

　　魏朝连忙点头，又施然坐下。

　　酒过三巡，临近散席，他轻抿茶水，一言不发。

　　眼见沈澜从后方出来，面上既有尴尬又有犹豫，魏朝才勾起唇角。

　　从带着令牌的马车下来，魏朝挥手作别，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一推开门，妇人便扭头瞧他，又随口问了几句。

　　“娘。”

　　魏朝垂眸，眼珠一转抱住她腰身，“我饿了。”

　　“这孩子。”

　　关三娘正在揉面，抽出一只还算干净的手指点上他鼻头，佯装生气，“宫里的饭菜你不吃，在这等我呢？”

　　“嗯。”

　　魏朝乖乖点头，笑得没脸没皮，“阿若就爱吃娘做的饭。”

　　女人噗嗤一笑，瞪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旁边也传来轻笑，魏朝眨眨眼睛，扯住女人衣袖，“他们笑什么？”

　　关三娘垂着脑袋，只管揉那面团，绷直嘴角一言不发。

　　过了一瞬，阿忍放下斧头，指着自己鼻头，面上一本正经。

　　他一伸手，面粉簌簌铺了一地，耳根顿时染上绯红。

　　“娘！”

　　女人憋得难受，也哈哈笑起来。

　　魏朝连忙拿了镜子，只见汗液沾上白面抖成鳞片，擦了半天都没干净。

　　好在厉家小哥很给面子，不仅没笑话，还拿出沾了水的湿帕给他。

　　魏朝连忙接过，面上仍显怒色，却把在场的人逗得不行。

　　这几日来，他除了偶尔去满月阁，剩下的时间都在院子里陪关三娘。

　　“这是娘给你绣的荷包，里面是些香料，能辅助你入眠。”

　　女人拿起那些物件，一个一个给魏朝展示，嘴里絮絮叨叨的，令他心下一暖。

　　“宫里不比这里，你要谨慎些，别让别人抓住把柄。”

　　东西一个个包好，关三娘轻叹口气，伸手将他拥入怀中，“要是想娘了，记得写信。”

　　“宫里到这也就几个时辰，得空就能回来，哪还用得着写信呢？”

　　掌心轻拍女人后背，魏朝眼角微红，替她拭去脸颊泪痕，又拉过她手，满面恳切，“倒是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三娘垂着脑袋，没忍住缩了缩鼻尖。

　　魏朝不语，只是抚摸着那双略显粗糙的手，温存许久才起身。

　　等他撩开帘子下车，那名男子仍旧手持长枪，冲他颔首。

　　有人带他进了宫门，没过多久便停。

　　“陛下此刻繁忙，公子稍等片刻。”

　　魏朝轻轻点头。

　　那人理正发冠，拿好拂尘转身离开。

　　这里背靠乾清宫，比邻交泰殿，修有假山河流，也算风景秀丽。

　　魏朝静静站着，不动声色观察四周。

　　忽地一阵风声，他收回视线，靠着树枝闭上眼。

　　“喂!”

　　稚嫩嗓音平地响起，“你是谁？”

　　魏朝眼皮都不带动一下，面无表情复述，“你是谁？”

　　“我是问你。”

　　那人急了，又往前凑来，“不是让你反问！”

　　“是鱼是虾是龙是蛇，飞禽走兽万般变化。”

　　他轻掀眼皮，懒洋洋道：“你想我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

　　小孩睁大眼惊叫一声，张着唇半天没说出个字。

　　腰间束带，袖口暗纹，再一瞧那浅色眼眸，魏朝心下更加了然。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穿梭时空畅游天地。”

　　他轻轻晃头，一本正经，“在这些瞬间，便可不断变换，体会不同心境。”

　　小孩眨眨双眼，只是一瞬又顿住，“不对！”

　　“我分明是问你身份，你跟我胡扯这些干嘛？”

　　他眉心微蹙，伸出指头点他胸口，“这里虽是后花园，却也属于皇家重地，岂会放一个无名小卒进来？”

　　魏朝摊手，轻耸双肩，“我也不知道。”

　　“不说也没关系，我总能让你开口。”

　　小孩撇撇嘴，拿袖口慢吞吞擦着手心，“我叫李蔺，认识一下。”

　　“原是七殿下。”

　　魏朝嘴角噙笑，拱手行礼，“方才多有唐突，还请殿下见谅。”

　　李蔺眼睛瞪圆了，叉着腰高声开口，“你现在才知道？”

　　魏朝侧开头，袖口遮面，泫然欲泣，“不瞒殿下所说，在下视力不好，摸索了半个时辰才到这里……”

　　许是他装得太过认真，小孩呆愣几秒，指尖胡乱往衣服里面伸，好会都没掏出，看上去手忙脚乱的有些滑稽。

　　远处传来呼喊，李蔺扭头，“这个给你，可千万别再哭了。”

　　垂下的手塞进一只手帕，魏朝微眯双眼，余光瞧见那人挠挠额头，又火急火燎跑开。

　　眼见背影远去，他收紧掌心。

　　往下望去，脚边一只玉佩，魏朝微微勾唇。

　　再次见到皇帝，是在几个时辰后。

　　那人撑着头，顺手一指。

　　男人头戴帽子，瞥向魏朝时动作一顿，却仍恭敬点头。

　　余下几人皆是一惊。

　　皇帝半合眼皮，懒洋洋道：“从今天开始，入御林军，你意下如何？”

　　魏朝微笑颔首，“但凭陛下调遣。”

　　谢过恩，魏朝便跟在男人身后，听他絮絮叨叨频频点头。

　　“你虽入职御林军，实际上也是内阁的一员。”

　　李德山忽地停下，往后瞥了一眼，面上正色，“皇上还让我亲自带你，可见他对你的心思。”

　　魏朝低头应下，又夸他如何如何会来事，深得皇帝喜爱。

　　李德山不语，脸上带了丝丝淡笑。

　　魏朝走后，有一男子上前，环视一圈在他耳边压低嗓音。

　　喉间发出阵轻笑，臂弯拂尘捋直，李德山静静望着那道背影，轻叹口气，“希望再过些年，他还能这般，意气风发。”

　　那男子眨眨眼，“师傅，为什么这么说？”

　　李德山一甩拂尘，挺直脊背转身，“以后你就懂了。”

　　男子面上似懂非懂，又小鸡啄米般点头。

　　“对了。”

　　刚出长廊，他脚步一顿，出声提醒，“再过半月便是新年，你记得列好单子，派人出宫采买。”

　　男子轻抿双唇，眼珠左右打转，声线也有些发抖，“可师傅，徒儿才进来几天——”

　　话音未落，便被厉声打断，“让你做你就做，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男子怯怯点头，“是。”

　　掌心撑住木梁，魏朝双眼微眯，丝毫没注意到旁边人的视线。

　　直到被踢了小腿，他才往右瞧了眼。

　　“别看了，小心有诈。”

　　穆七今日穿着简单，嘴里叼了根草，一下把人拽进屋内。

　　“深宫之内，全是些妖魔鬼怪。”

　　他轻啧一声，确认周围安全才松开，吐掉杂草开口，“走到皇帝面前的，更不会是什么善茬。”

　　“多谢大人提醒。”

　　魏朝轻撩眼皮，拍拍自己身上尘灰，悠悠道：“这里是御前，在下倒是好奇，大人是如何跨越障碍来的呢？”

　　“莫非——？”

　　嘴被猛地捂住，他轻眨双眼，故作无辜。

　　“胡说些什么？”

　　穆七耳根通红，睁大眼压低嗓音，“传到陛下耳朵里，你我都好过不了。”

　　于是魏朝眼珠一转，乖乖点头。

　　刚入宫这段时间看得紧，魏朝不便出面，满月阁暂时由穆七管理，情报也只能由他搜罗。

　　还算幸运的是，穆七很受皇帝喜爱，经常出入皇宫，两人也有了小聚的机会。

　　眼见人大摇大摆走过来，魏朝张嘴便是调侃，“免死金牌？”

　　穆七深吸口气撇嘴，满脸无语，“您再好好瞧瞧呢？”

　　“哇哦。”

　　魏朝双手捧脸，连同声音都嗲起来，“原来是御林军首领，在下真是罪过。”

　　“什么首领？”

　　穆七满目不解，拿起令牌仔细端详，噗嗤一笑，“这不是暂时管制吗？你眼睛咋回事？不会是本子看多了吧？”

　　“倒是你，什么时候能让哥们看到真实实力？”

　　说完，他一挑眉毛，伸手攀住魏朝肩膀。

　　“现在不知道被多少眼睛盯着，我不翻车都算好的。”

　　魏朝轻叹口气，又冲他摊手。

　　“什么？”

　　“吃的。”

　　木盒打开，香气铺面而来，魏朝正欲伸手。

　　“那家伙过来了几回，但也只是坐坐走了。”

　　指节摩挲下巴，穆七皱起眉头，“也不知道他大老远过去，是在想什么？”

　　停顿片刻，魏朝抓起块糕点，满足地吸了口气。

　　“青竹。”

　　他冷哼一声，垂眸盯着精致糕点，突然觉得食之无味，“毕竟好了这么久。”

　　穆七眉毛翘得更高，扇扇鼻尖空气，“什么味？”

　　“甜味。”

　　“不对。”

　　穆七撇嘴晃头，“我怎么觉得有点酸？”

　　“我酸什么？”

　　伸手抓起两只一并塞他嘴里，魏朝拍拍手心，残渣落了一桌。

　　“唔……？”

　　穆七艰难咀嚼着，涨红脸指他，含糊不清开骂。

　　魏朝却充耳不闻，靠着墙壁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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