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夜而来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针一样刺入鼻腔。

　　秦默（或者说，江砚？这个称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天花板——依旧是那间豪华却冰冷的VIP病房。无影灯柔和的光线洒下，却驱不散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身体深处残留着一种被强行抽离的空虚感，仿佛刚才经历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但手腕内侧，那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针孔周围一圈淡淡的红痕，却像一枚无声的烙印，提醒着那场“记忆稳定治疗”的粗暴真实。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一阵微麻的滞涩感，那是高强度镇静剂的后遗症。意识像被浸泡在浑浊的泥浆里，沉甸甸的，许多东西变得模糊不清。那个叫叶翎的女人……她愤怒的控诉，她绝望的眼神，她口中那些关于“钥匙”、“T国”、“崔然”的破碎词语……它们如同退潮后沙滩上零散的贝壳，轮廓还在，却失去了将它们串联起来的意义之线。医生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记忆混乱和虚构……需要时间恢复……江先生是为了你好……”

　　为了他好。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秦默感到一阵冰冷的讽刺。他费力地偏过头，视线落在床边。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如同铁塔般的保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矗立在那里，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任何感情地回视着他。病房门口，隐约可见另一个同样装束的身影轮廓。

　　囚笼。华丽的囚笼。

　　他缓缓抬起那只被注射过的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太阳穴。那里隐隐作痛，像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剥离后留下的空洞。叶翎……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她是谁？为什么她的眼神会让他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解释的悸痛？为什么父亲……江震霆……在提到她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杀意？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药物的作用下再次翻涌、碰撞。不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尖锐的感官碎片：

　　* **冰冷刺骨的雨水**：砸在脸上、身上，衣服湿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不是海城这种温吞的雨，而是热带地区那种倾盆的、带着土腥味的暴雨。
　　* **急促到窒息的喘息**：肺叶火烧火燎，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有人在身边，同样急促的呼吸声……是谁？
　　* **震耳欲聋的枪声**：不是演习，不是靶场，是真实的、带着死亡呼啸的枪声！近在咫尺！子弹打在金属或水泥上发出的刺耳爆鸣！
　　*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枪声和雨幕：“秦默！这边！快！”** 这声音……和拘留室里那个叶翎的声音……重叠了！
　　* **掌心紧握的、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小巧，带着棱角……是什么？枪柄？还是一个……更小的东西？

　　“呃……”秦默痛苦地闷哼一声，猛地蜷缩起身体。这些碎片化的、带着强烈情绪冲击的记忆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试图梳理的思维里。头部的剧痛瞬间加剧，眼前阵阵发黑。他大口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少爷？”门口的保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您需要什么？医生马上过来。”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通讯器上。

　　“不……不用……”秦默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将脸深深埋进枕头。他需要时间。需要将这些混乱的碎片拼凑起来。需要……避开这些无处不在的眼睛。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呼吸逐渐放缓，伪装成药物作用下疲惫昏沉的模样。保镖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退回到原位。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秦默闭着眼，意识却在药物的迷雾和记忆碎片的荆棘中艰难穿行。叶翎……秦默……T国……枪声……钥匙……这些词语如同散落的密码，等待着一个关键的连接点。

　　* * *

　　老渔人码头B-12仓库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

　　叶知许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一堆冰冷的金属管材，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满是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和身后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像一场噩梦的余波，让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紧贴着背包，里面那枚芯片像一块冰，硌得她生疼。

　　“跟着绿色光点。别回头。快！”

　　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烙印在耳膜上。叶知许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跳——就在她前方几米远、一堆缠绕的废弃电缆上方，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绿色光点，如同黑暗森林中的萤火虫，正悬浮在半空中，安静地闪烁着，指向仓库更深、更黑暗的角落。

　　渡鸦！

　　希望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疲惫。叶知许用尽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踉跄着扑向那点绿色的微光。光点在她靠近时，无声地向前移动，始终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引路人。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避开地上散落的尖锐金属碎片和倒塌的货架残骸，眼睛死死盯着那点绿光，不敢回头看一眼那片吞噬了追兵的烟尘区域。

　　仓库深处，空气更加污浊，霉味混合着某种陈年化学品的刺鼻气味。绿色的光点最终停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堆放着覆盖着厚重油布的庞大设备残骸，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三面被遮挡的狭小空间。光点悬停在入口处，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叶知许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侧身闪入这个由钢铁和油布构成的临时避难所。

　　里面并非漆黑一片。角落的地面上，放置着一个巴掌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方形便携灯。灯光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灯旁一个背对着她、蹲伏着的身影。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质地特殊的连帽衣，身形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动作带着一种猎豹般的警觉和流畅。他（她）正快速收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里面是各种叶知许从未见过的精密仪器、数据线和拆解工具。听到叶知许进来的动静，那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同样包裹在深灰色战术手套里的手，指向便携灯旁边一个相对干净、铺着一块帆布的位置。

　　“坐。时间不多。” 声音依旧是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和性别特征。

　　叶知许依言坐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这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袭来。她警惕地看着那个背影，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

　　渡鸦终于转过身。脸上覆盖着一张哑光黑色的、覆盖全脸的面具，面具眼部是两块深色的、不反光的护目镜片，完全遮住了眼睛。面具的材质很特别，似乎能吸收光线，在便携灯的白光下只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毫无特征的轮廓，如同无面的幽灵。只有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露在外面，但也看不出任何可供辨认的特征。

　　“东西。” 渡鸦言简意赅，合成音毫无波澜。

　　叶知许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从背包最底层掏出那个用旧衣服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芯片、染血的西装残片和那个老旧的翻盖手机。她将芯片单独取出，递向渡鸦。指尖微微颤抖。

　　渡鸦的目光（透过那深色的护目镜片）落在叶知许手中的芯片上。他（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从工具箱里拿起一个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微型接口的黑色金属块。那金属块看起来异常沉重，边缘闪烁着幽蓝色的指示灯。

　　“放这里。”渡鸦将黑色金属块平整的一面朝上，放在两人之间的帆布上。一个微型的、仅容芯片插入的卡槽无声地滑开。

　　叶知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芯片，对准卡槽，轻轻推入。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咬合声。

　　瞬间，黑色金属块表面幽蓝色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复杂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在金属块侧面一个微小的屏幕上急速滚动，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屏幕的光映在渡鸦毫无表情的面具上，显得诡异而冰冷。

　　渡鸦的手指在金属块边缘几个微小的触控区快速操作着，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飞速滚动的数据流。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指示灯疯狂闪烁的微光和芯片读取时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嗡鸣。

　　叶知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渡鸦的动作，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枚芯片，承载着妹妹最后的希望，也承载着那个叫秦默（江砚）的男人的命运。

　　几分钟后，疯狂闪烁的指示灯节奏突然放缓，最终稳定成一种规律的、间隔稍长的闪烁。高速滚动的数据流也停了下来。

　　渡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她）盯着屏幕，身体有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叶知许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打不开？还是……”

　　渡鸦缓缓抬起头，深色的护目镜片转向叶知许。即使隔着面具和变声器，叶知许也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和……一丝复杂的审视？

　　“芯片打开了。”合成音依旧冰冷，但叶知许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里面是什么？”叶知许急切地追问。

　　渡鸦没有立刻回答。他（她）的手指在金属块上操作了几下。屏幕上的数据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光点和线条构成的动态三维结构图，旁边还有瀑布般流泻的、叶知许完全看不懂的基因序列数据和生物能量场图谱注释。

　　“核心数据是一份加密的生物密钥信息，”渡鸦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指向一种……极其罕见的、非自然生成的基因图谱片段。其能量场特征与某种……‘钥匙’的概念高度吻合。这份密钥信息被多重动态算法和生物特征锁链加密，其复杂程度远超当前主流军用级加密标准。”他（她）停顿了一下，护目镜片似乎转向了叶知许带来的那块染血的西装残片，“需要特定的生物样本作为解码引信之一。比如……原宿主的新鲜血液，或高度活性的组织细胞。”

　　叶知许倒抽一口冷气！秦默的血！这枚芯片需要秦默的血才能完全解开！

　　“还有呢？”她追问，直觉告诉她，渡鸦刚才的反应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渡鸦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她）的手指再次操作。三维结构图旁边，一个小小的窗口弹出。里面显示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段……文字？或者说，是几行被加密隐藏在庞大数据流最深层的、极其简短的信息。文字是手写体的扫描件，笔画有些潦草，似乎是在极度仓促和紧迫的情况下写下的：

　　“翎：
　　若你看到此，我应已深陷‘巢’。勿信江，勿信‘鸮’。
　　‘钥匙’在身，亦是枷锁。黎明塔非光，是吞噬一切的影。
　　记住雨夜码头，‘夜莺不歌唱’时，才是归途。
　　活下去。等我。或……摧毁它。
　　—— 默”

　　叶知许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秦默！是秦默留给妹妹叶翎的信息！就藏在这枚至关重要的芯片最深处！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预料到了自己会被江家控制，预料到了叶翎会陷入危险！他用这种方式，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在芯片里留下了一个丈夫（或者说爱人）最后的嘱托和警示！

　　“勿信江，勿信‘鸮’”——江震霆和夜鸮组织！

　　“钥匙’在身，亦是枷锁”——这枚芯片，或者秦默自身携带的“钥匙”！

　　“黎明塔非光，是吞噬一切的影”——对江家核心计划的终极指控！

　　“记住雨夜码头，‘夜莺不歌唱’时，才是归途”——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号吗？

　　“活下去。等我。或……摧毁它”——最深沉的嘱托和最决绝的选项！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沉重情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叶知许！她看着那几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看到了那个叫秦默的男人在绝境中挣扎着写下它们时，眼中燃烧的不屈火焰和对爱人最深切的担忧。妹妹叶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不被理解的控诉，在这一刻，被这份来自深渊的留言彻底证实！她不是疯子！她是在为爱和真相而战！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叶知许的眼眶，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为了妹妹，也为了那个被囚禁、被篡改、却依然在芯片深处留下火种的男人。

　　渡鸦静静地看着叶知许的反应，深色的护目镜片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她）的手指在金属块边缘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面具下的薄唇似乎抿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刺耳得令人心悸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仓库厚重的墙壁，从外面遥远的地方传来！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而尖锐！是警笛！而且不止一辆！红蓝交替的警灯光芒，甚至透过仓库高窗的缝隙，在弥漫的烟尘中投下变幻不定的诡异光影！

　　渡鸦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他（她）猛地抬头，看向仓库入口的方向，面具转向叶知许，电子合成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

　　“警察！他们清场了！走！”

　　几乎在渡鸦话音落下的同时，叶知许口袋里的老旧翻盖手机，屏幕猛地亮起，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没有任何号码显示，只有两个血红色的、不断闪烁的大字：

　　“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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