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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十里路
飞鸟的瞳孔黯淡,腹部留下个血窟窿。晏天抬眼,身后缉察司司卒悄然跃出,静静地立在来人面前。
那是一个老者,身着藏青袍,兜帽掩住大半张脸,腰间一面铜牌和三个腰包。腰包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而那铜牌上刻张着血盆大口的蟒。
老者枯瘦的手压住腰包,淡淡道了句:“走罢。”
要入黄泉塔,先入枭楼。
这老者,便是枭楼引路人,得他引路方能顺利入得枭楼。
甬道里无光亮,有人踏入的一瞬间闭门启阵,机关层出。“吱呀”声响,石门缓缓开启,露出石门之后那条两旁布火把的道路。
缉察司司卒紧随其后,晏天走在老者身后,声音微喑:“乌老,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乌老冷哼,未答。
从他腰包里探出一条蛇,吐着蛇信子游到他脖颈上盘成圈。
甬道不长,但他们也花了约摸半个时辰。
其中机关少说都有上百道,避开之法代代相传,这一辈是传到乌老手中,而下一代接替乌老的便该是天风谷中人。
最后一道石门打开,天光倾泻,乌老站在甬道中拢手而立。晏天回头时,乌老正瞧着她,乌蛇立起身子,蛇眼里折射出一点天光。
“安南之战,将士归天,万里海域归大景。灵蛇复语,帝位空悬,拨乱反正兮何年?”
石门缓缓落下,乌老苍老的声音也被关在了那长长的甬道里。枭楼的引路人,终其一生不得踏出甬道,此生都被关在巨大的机关冢中,以守枭楼。
乌老已在此五十余载,她来此也已有五载。还是头一回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与安南之战、大景有关的东西。
晏天抬脚,缉察司司卒又散,卫澜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她取下鹰牌按于枭楼大门凹槽中,又是数声机括声响,枭楼终于现于眼前。
“一旦入了楼,就必须杀出黄泉塔。卫澜,你……也有许多年未曾回来了罢。”一束天光自穹顶落下,照亮了昏暗木楼,楼中四周挂满红纱,抬首望去,共有三层。
九人戴玄青交错灵猫面具蹲守在最顶层。
一只人手砸下来,晏天眼眸眯起,视线在那只手上停顿一瞬。只一瞬,她便看到这只手掌掌心血肉翻卷。
为首的灵猫使不带情绪的眼神落在她面上,她看到了灵猫使勾起的唇角。
“被挑了筋,那时候还有一口气。”灵猫使说。
蛇窟里爬出来的人什么都留不下的,这是暗署的手笔。
“还是这样啊……”晏天低声喃喃,黑暗里,她错过了身后卫澜一点点沉下去的眸光。
晏天抬头时,灵猫使已然不知去向。
他们这些灵猫使是枭楼传讯者,将各方任务报至四司署,身后的人便是暗署之首夜棠。
“先去缉察司正堂,然后让单缠霜朽来见我。”
“是。”
缉察司分在枭楼最里边,单缠霜朽二人不多时就到了她面前。正堂之中坐着缉察司天字司卒,四人收敛了放浪形骸的模样,坐得端正。
“黄泉塔一行,缉察司入十人,今次不同你们入营时,我们或许会死在塔中。”晏天懒散地靠坐椅背,未闻答复,复又道,“卫澜、我,若是想去同我说便可,但缉察司得留下一个天字司卒,单缠霜朽,你们,谁留?”
单缠霜朽分坐她左右下首,霜朽沉默良久,等到单缠开口,他一语便出:“我去塔中。”
单缠睨了他一眼,终是将话吞了回去。
沉默寡言的霜朽起身站至她身后,缓声:“主上。”
“允。”
缉察司的晏天是疯子,她手下的人也是疯子,黄泉塔那样的地方只会激起他们斗志。
十人,不难。
留下天字司卒单缠还有缉察司另外四十人,其余的便随她入塔。
三日后,入塔时。
晏天手上的笔一顿,忽然开口。
“入黄泉塔的新人是不是也该到了?”
霜朽咬着字,语速慢极:“是,三日后,与我们一同入塔。今次,枭营需九人,分入四司署、暗署。灵猫使,也当快至厮杀时。”
枭营三年招一次,凡能入黄泉塔厮杀的皆为暗署查清来历之人。而暗署灵猫使一年一厮杀,拔得头筹者位高一级,等到升任灵猫使之首再往上便是暗署副手、夜棠。
暗署夜棠,是平南侯创枭营时所取,每一任暗署之首,都叫夜棠。
那支笔又提起,于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大抵是落笔之后带起了压在深处的感情,她将信纸叠好,夹了一朵随身香囊里的干花。
她写,九龙山天光正好,待两月后再归来赶赶赏荷宴。
娘亲最是心疼她的,遂,她要尽快杀出黄泉塔夺下四长老其一手上的缉察司最后一支死士伍。而后,再同余下三个司署博弈,启平南侯陵,观其海战真相。
安南之战,将士归天……
共二十余万人葬身海域。
忽然,她想到郁野。
京中祸事频发,郁野定不会离京,那此次景成帝便将宝押在了她和荀谦身上。
可帝王心,她不敢尽信。
此次黄泉塔之行,只有自己,还有自己手中那根特制的九节刺鞭。
或许是大夜里思虑过多,脑子里装了太多事,以至她躺在软和大床上想到了那时候郁野又叫她娘子。
声声娘子,叫得她心慌。
若真是装的,那他也太过会演戏,演得毫无破绽。
又或许,他不是装的,那他曾说过的她的喜好她的一切他又是从何处知晓?
郁野郁野,三月初七棹州风雨镇。他明明该带着那东西按她安排的路跑了才是,又因何折返呢……
头又痛起来,细细密密如针扎。一想到风雨镇之事头就痛,那些被切开的景象怎么都拼不起来。
“卫霆郁野,还有仇三刀……”
枭营损失惨重,仇三刀莫名出现在风雨镇,如今卫霆失踪、郁野失忆,只剩下一个仇三刀。
仇三刀出现在风雨镇绝非偶然,一件件事摞起来便越发混乱。这桩桩件件,她每一件都抓不住。
“卫澜。”她嘶哑着开口。
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很快响起,从檐下传来。
“主上,何事?”
卫澜极快出现在窗外,站在檐下,抱着剑。
天上月被云层笼罩,夜风一吹,云层便散,露出点点月亮边沿。
见她面色不好,卫澜也顾不得许多,翻窗而入将她扶住。
“主上!”
卫澜紧紧握住她手臂,手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她有些站不稳。
今次比往日更痛,方才才缓,此刻却又痛起来。她竭力不去想风雨镇之事,慢慢静心。
抬头便看到卫澜担忧的眼瞳,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异样。
卫澜见她无碍,松了一口气,扶着她在床榻边沿坐下,极快松开手转身点燃了灯火,随后又去倒出一盏温水。
“主上,我会护着你。”他说。
他声音柔和极了。
许是未听她答,便又顾自低语:“属下知晓黄泉塔中无手足,亦知主上所思所想。可主上,卫霆卫澜因你生,自当为你死。”
“嗯。”她低声应了,摩挲着杯壁,又问,“郁野如何?”
卫澜身形一顿,答:“属下不知。”
“那我若与他联手呢?”她忽然抬头,看到了卫澜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她垂眸,淡淡道:“他是帝王手中刀,我是帝王指间棋。”
说罢,她没等卫澜答便吹灭了灯火。
手中刀,指间棋,或许是该相互博弈然后杀个你死我活。郁野不是与她有过前尘的殷子彻,更不是所谓的助力荀谦。
郁野依旧只是郁野,抛开那一声声娘子,他还是那个狂妄自大杀伐果决的金吾卫大将军。
“郁野……”
低语飘散在黑暗里,外间似有风吟。
相隔数百里的无名山道上一骑通体乌黑的骏马奔腾。马背之人黑衣简装腰别长刀,他单手驾马另一手压刀,或许是连日赶路倦怠,在出得山林后便勒马停在山谷口树下小憩。
“你认得归家路。”
说着,他拍拍马背。
砚州一行是为寻他娘子踪迹,他已托武阳侯暂且瞒过简夫人,待他把娘子寻回再共赴赏荷宴。
那日他密报景成帝说要彻查枭营时,景成帝只问他可知为何枭营对傅兰时动手。他那时答,枭营想要插手朝堂。
景成帝不感意外,只轻蔑一笑,淡淡道:“染指朝堂?你只猜到一半。他们仗着百年前景阳帝留下的御旨越发放肆,不仅是为了染指朝堂。”
纵景成帝手握大权,这么些年都不敢动枭营根基亦不敢启平南侯陵。他们手中,定然有让景成帝忌惮或说……他想要的东西。
山间狼啸惊起,郁野睁眼。
此刻天将亮了,远处泛起一丝光亮。
他压刀柄的手紧了紧,复将手抬起按在心口,那里有一个玲珑香囊。这香囊是娘子随金创药一并赠给他的,他曾打开过,里面装着一丸不知名丸药。
那时候娘子虽还未原谅他,但也嘱咐他让他莫要再孤身犯险。
娘子娘子,他的娘子……
前路再难走,哪怕当真是拿娘子来试探于他,他也要将娘子毫发无损地带回。
娘子娘子,他有些想他的娘子了。
他要想法子让娘子原谅他,再同娘子去曲阳同吃千岁羹。娘子,娘子,心剧烈跳动起来,他不由无奈低声:“我会找到娘子,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若是、若是……”
心头的情绪如浪潮翻涌,他强行将它们压下。
眼前一山叠一山,他的步伐越发坚定而快。又几日过去,他翻过最后的山坳,看到前面空旷着、黄沙漫卷的天地。
血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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