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旧梦

　　冲出马丁·朱尔斯的员工后门，宋伊恩看见车水马龙的伦敦夜幕——晃眼的路灯、行人脚步凌乱、交谈与笑声很嘈杂、汽车在鸣笛……
　　他原地粗喘着气，渐渐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伊恩？”
　　身后被毫无征兆地拍了一拍。
　　宋伊恩猛地一颤、回头——

　　“怎么了？”俞景坤扬起一抹笑容，握住宋伊恩的双肩，“我吓到你了？”
　　说完，他俯身亲吻宋伊恩的脸颊。

　　宋伊恩呆呆地仰望着他，又想起了那句——
　　你替他的妻子顶了罪，在监狱里自尽了。

　　忽然间，朗瑟的话变得虚无缥缈。
　　而俞景坤的掌心是温热的，他俯身时，高大的身躯挡去夜晚吹来的冷空气。
　　一枚轻浅的吻随之落在宋伊恩的脸颊，也是温热的。
　　俞景坤揉揉他的脑袋，牵起他的手。
　　宽厚的体温笼罩着宋伊恩，他嗅到俞景坤衣襟领口飘来香气，是安全的味道。

　　前不久那一瞬间的幻觉太可怕了。
　　黑色栏杆外的陌生女人如同厉鬼，一抹阴森的红唇在宋伊恩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想到这里，他一头栽进俞景坤怀里，“刚才工作间里有点暗……大家都走了。”

　　“嗯？”俞景坤不明所以地抱住他。
　　“呃我怕鬼。”宋伊恩嗫嚅道。
　　俞景坤低声笑了，温吞地收紧怀抱。
　　宋伊恩蹭蹭他的胸膛。

　　恐怖的画面逐渐在记忆中瓦解，宋伊恩趴在俞景坤胸口安定下来，全当刚才的幻觉只是被吓到后的无厘头想象了。

　　他们步行前往附近的烤肉卷店。小店十分拥挤，不多的座位堆在走廊边角，排队的人却溢到了店门外。

　　排队等待时，宋伊恩瞄见街对面的饮品店——几个穿着瑜伽裤的女孩推门出来，一边谈笑一边晃着手里的冰巧克力。
　　宋伊恩馋得差点流口水。
　　他吩咐俞景坤继续呆在原地排队，自己则是跑到了街对面去买喝的。

　　五分钟后，宋伊恩握着一杯醇浓的冰巧克力走出饮品店。
　　隔着一条马路，他却看见俞景坤站在队列靠前的位置，正微弯着腰倾听一个陌生亚洲女孩说话。

　　俞景坤的嘴巴动了动，可惜宋伊恩只能听见喧嚣的车流噪音。
　　他似乎还挂着微笑，宋伊恩也看不清楚，只依稀看清了那英俊又温柔的轮廓，微弯的凤眼像是在对旁边的女孩放电。女孩的脸颊涨得通红。
　　宋伊恩心里顿时一阵一阵地酸胀刺痛，不由地握紧手里的饮料。

　　你替他的妻子顶了罪。
　　他的妻子。
　　妻子。
　　宋伊恩一边魂不守舍地过马路，一边又想起这句话。

　　搭讪的陌生女孩已经走了，俞景坤看见宋伊恩咬着吸管迎面走来。
　　“好喝吗？”他笑着问。

　　宋伊恩冷冷地抬起眼眸，心想，他刚才对小姑娘也是这么笑的。
　　俞景坤错愕了一瞬。

　　“还行。”宋伊恩说完，背过身去。
　　他静静等待着俞景坤会不会跟他解释什么、或者发现他的不愉快，然而俞景坤只是尝试和他搭了几次话。
　　可是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俞景坤也不再说话了。

　　他们沉默着回到车上。
　　宋伊恩一脸闷闷不乐，恶狠狠地啃着烤肉卷，生怕俞景坤看不出来他的异常。

　　没过多久，宋伊恩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他放下手里的吃的，愤愤地质问：“你以后会和女生结婚吗？”
　　一开口，宋伊恩就有点儿后悔。
　　怎么把最想问的问出来了？！
　　救命……应该先问刚才那个小姑娘的事啊！

　　俞景坤怔了一秒，“……啊？”

　　宋伊恩顿时有些心虚。
　　妻子不妻子的，说到底只是朗瑟的梦而已……甚至不是他亲自梦到的！

　　“不会啊……为什么这么问？”俞景坤也慢慢放下手里的烤肉卷。
　　宋伊恩当即低下头，“没什么。”他快速啃了一口烤肉卷。

　　车内的空气凝固了片刻。
　　良久，俞景坤叹了声气，“你刚才在想这件事所以不高兴吗？”
　　没有回答。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呢？”
　　没有回答。
　　“伊恩？”

　　宋伊恩心里的怒气有些被尴尬无措给浇灭了，他该怎么回答啊？
　　难道说是因为朗瑟做了个梦，所以他才会这么想吗？
　　朗瑟是他的梦中情人……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俞景坤。

　　“刚、刚才有女生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宋伊恩底气不足地说。
　　俞景坤有点难以置信，“因为有陌生人搭讪所以你就觉得我会和女人结婚吗？”

　　哇噻。这听起来也太没道理了。宋伊恩在心里感叹。

　　空气又凝固了一会儿。
　　“干嘛啊……”宋伊恩怯怯地抬起眼眸，眉头却不满地皱起，“难道你生气了吗？”
　　“没有。”俞景坤说。

　　宋伊恩悄悄转动着小猫眼，见俞景坤一脸无奈，的确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你瞒着我不说……”宋伊恩弱弱指责道。
　　“我知道了。下次会说的。”俞景坤摸摸他的脑袋，“是我不好。”

　　宋伊恩撇了撇嘴，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声音都有力了不少，“而且你还笑嘻嘻的，你跟她凑得很近。”
　　“凑得很近？没有啊。”
　　“有！”宋伊恩瞪他，“你还弯着腰的！！”
　　“因为我没听清她说什么，她太小个了。”
　　“你喜欢小个子吗？”
　　“……啊？”

　　俞景坤的大脑有一瞬间宕机。
　　只见宋伊恩的眼底闪过一抹委屈，很快就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俞景坤不禁语塞，只好靠回座椅上，叹了声气。

　　两人都没有再去吃烤肉卷，就这样，谁也不说话，时间静静过去了很久。
　　“先回家吧？”俞景坤轻声问，“嗯？不然你妈妈该担心了。”
　　宋伊恩垂着脑袋，僵持着不愿意回答，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给。
　　俞景坤也不再多问，直接驶出了停车场。

　　一路车程都太安静了，连一点儿音乐也没有。

　　宋伊恩不断在脑内复盘着他们刚才的对话——
　　俞景坤说那个女孩子很小个，是不是觉得她很可爱？
　　他说他喜欢男的，可也没说不喜欢女的。
　　为什么他可以一直这样沉默着不说话？
　　急着回家是不是因为他特别不耐烦？
　　他刚才叹气了。就是不耐烦了吧。
　　在一起一整个寒假，他难道就一点也不想做吗？明明有几次气氛都很好。
　　叫他不做他还就真不做了。根本就是不想做……因为他更喜欢女生？对，就是这样的。
　　那刚才有女孩子搭讪他，他应该很高兴吧？

　　与此同时，俞景坤也同样思绪万千——
　　为什么能从搭讪联想到结婚？
　　……我18岁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唉。好堵。
　　下周得提前回L.A.
　　三天时间够吗？
　　应该够了。
　　多腾几天时间给北京LinkD吧。国内事儿比较多。
　　有点饿。
　　嗯……Churchill的债券问题还是交给Ryan，对。

　　各怀着心思，轿车终于抵达家楼下。
　　俞景坤解开安全带，“走吧？伊恩？”
　　他转头看了宋伊恩一眼，只见小男孩别过身子不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俞景坤无奈至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低头收拾食物的袋子和空饮料瓶。
　　他嗅到一车的烤肉味，皱眉想，明天得叫泰明去把车洗了。

　　事实上，允许宋伊恩在车上吃东西已经算是破格迁就，俞景坤并不喜欢车里有食物的味道，食物的残渣还容易乱飞。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也不免烦躁。
　　为什么宋伊恩这么容易不高兴？

　　这时，车内响起低声的啜泣。
　　宋伊恩低着头，掩面哭道：“你为什么可以一直不说话……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你就是喜欢小个的女生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俞景坤愣住。
　　“没有，我不喜欢女的。”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拍拍宋伊恩的后背，“怎么了？我以为你心情不好，所以没说话。”

　　“我心情不好难道你不应该多说话吗！”宋伊恩哭得更大声，“你骗人，你其实是嫌烦，明明是你、你做错了、你凭什么嫌烦……”
　　“没有。”俞景坤伸手抽了两张纸，接住宋伊恩从指缝落下的泪水，“没有嫌烦……伊恩？”

　　宋伊恩哭得一抽一抽的，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俞景坤听得十分艰难。
　　“你把手拿开说好吗？我听不清。”
　　没有回答。
　　俞景坤放柔嗓音，轻轻摩挲宋伊恩的手腕，“好吗宝贝？手拿开，嗯？”

　　宋伊恩终于松开手，抬起浸湿的雪白脸蛋。
　　那双漂亮的小猫眼哭得通红，打湿的睫毛一簇一簇地煽动。
　　他看向俞景坤，委屈地咬住嘴唇，泪水又啪嗒啪嗒珍珠似地往下掉……
　　俞景坤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这么伤心？”俞景坤靠过来，一手揽过宋伊恩的肩膀，一手替他擦拭泪水，“因为有人搭讪我没有告诉你吗？”
　　“嗯。”宋伊恩点头。
　　“我没想到要说，我下次会跟你说的。好吗？”
　　宋伊恩点点头。

　　“你刚才说什么？你捂着脸，我没有听清。”俞景坤将人往怀里搂，亲吻他的额头，“宝贝。”
　　“我说、你不喜欢我……”宋伊恩闷在他怀里说。
　　俞景坤联想到刚才那张梨花带雨的俊脸，不禁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你嫌我大个……”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俞景坤忍俊不禁地揉揉他的头发，又低头看了宋伊恩一眼——他没在哭了，只有残泪挂在睫毛上。眼眶那一片红在白净的漂亮脸蛋上由为瞩目。
　　宋伊恩也悄悄抬眸看向他，鼻音浓重道，“你夸那个小姑娘很小个。”
　　说完，他的唇角委屈地下撇，泪水又溢满眼眶。

　　“……”俞景坤噎了一秒，“我是说她比我矮很多，声音也很小，所以我不弯腰听不清她说话。”
　　“哦……”宋伊恩垂下眼眸，“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要解释这么详细啊？”俞景坤笑着捏捏他的脸颊，“嗯？”
　　“嗯。”宋伊恩又偷偷看他一眼，琥珀色眼瞳被泪水洗刷得亮晶晶的。

　　“怎么这么可爱？”俞景坤在宋伊恩额间落下一个吻，“宝贝……”然后是鼻尖、嘴唇。
　　宋伊恩却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怎么办？我还是很难过……呜呜呜……我还是好难受……”

　　半小时后，车窗漆黑的轿车后座。
　　宋伊恩哭累了，安静趴在俞景坤胸口，忽然扯了扯他胸前湿透的毛衣布料，“湿掉了……”
　　“嗯？”俞景坤低头看了一眼，“没关系。”
　　“哥哥……”宋伊恩的鼻音浓重又干哑，可怜极了。
　　“怎么了宝贝？”俞景坤亲吻他的脸颊。

　　“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你说谈过我也不会生气的。”
　　“没有。”
　　“可是说出去都没人信诶。”宋伊恩突然坐直。
　　俞景坤背靠着座椅，无奈地笑了，“所以你也不信吗？”

　　宋伊恩顿时蔫儿了，“呃……没有。”
　　俞景坤长叹一声，握住宋伊恩的双手，“我一直以来精神状态不太好，尤其是20岁左右的时候。”
　　“噢……”宋伊恩一知半解地点点头，“什么意思？你有抑郁症吗？”

　　俞景坤笑着摇头，“只是情绪一直很消沉。况且那个时候我要做的事很多，也没遇到合适的人。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最想做的事，其他事自然就要向后靠，不是吗？每个人每天都只有24小时，只能分好轻重缓急。”

　　“噢……”宋伊恩懵懵懂懂，“可是我们学校有很多事，我也有空想恋爱啊。不就是抽空聊聊天的事吗？”
　　俞景坤一时语塞，无奈道：“等你工作了你就知道了。”

　　“……”宋伊恩闷闷不乐地皱眉，“工作和学习有什么区别？我觉得工作还更开心呢。我今天的工作就比上学容易。”
　　“好，那是我说得不好。”
　　宋伊恩有火发不出，“哦。”

　　“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好吗？不要自己乱想。”俞景坤揉揉他的脑袋。
　　“我问了啊……你没有回答我。”宋伊恩嘟囔道。

　　俞景坤刚提上来一口气又噎在喉腔，但他抿起嘴唇，并不反驳宋伊恩的话。
　　“为什么要担心我结不结婚的事呢？我和你说过我的性取向了。对不对？”他耐心地说。

　　“你说你喜欢男的，但是又没说你不喜欢女的。”宋伊恩低垂着眼眸。

　　堵在喉间的那口气更噎嗓子了，俞景坤深呼吸，“我不喜欢女的。我现在说，好吗？”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也不会和女人结婚。”

　　“哦，知道了。”宋伊恩这才抬眼，对视一秒后，他咬着嘴唇嘿嘿笑了。

　　俞景坤堵在喉咙口的闷气总算消散。

　　“哥哥……”宋伊恩栽进俞景坤怀里，蹭蹭他的脖子，撒娇道：“哥哥、哥哥……”

　　俞景坤抱住他，眼底仍然淤积着忧思。他一边顺抚宋伊恩的后背、回应他的撒娇，一边回想着梦里的宋伊恩……

　　是因为妈妈还在，还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吗？
　　梦里的宋伊恩要比现在这个通情达理许多。
　　想到这里，俞景坤一阵头疼。
　　他预感今天这样的争端还会在日后反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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