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岁时记

　　息尘栈地处两州交界，西饮江水，东靠山川，休憩在此处，倒是能吃到些京城没有的山肴。
　　一盘透着凉意的野菜，两坛子冒着辛辣味的酒，还有两碗酱牛肉，肉质纹理清晰裹挟着红油，闻着味道就直流口水。

　　随行之人都是些军营中出来的半大小伙子，年龄稍微大些的恐也只有冯功，周霁淮这人面冷心更冷，没想到对下属却是极好的，一路上和将士同吃同住，从来没摆出过王爷的架子。

　　花了半日，封颂宁终于把人分清了，方脸爱说笑的是弟弟余荣，粗眉不苟言笑的是冯功，他们兄弟二人都是自小就跟在周霁淮身边，算得上是定安王的左膀右臂。
　　周霁淮少年老成，去套他的话和自讨苦吃无疑，所以这几日来，许多想要的消息都是封颂宁从余荣嘴里套出来的。
　　左右环境都洞悉清楚了，封颂宁的心算是定下来几日，只见她筷尖来回翻转着，小半盘牛肉都进了她碗里。

　　“封二姑娘投到本王麾下，敢情是怕去别的地方被饿死了？”
　　周霁淮冷不丁地开口，筷子挡住她的去路，把最后一片牛肉夹到了自己碗里。

　　进到徽州地界任务才算开始，封颂宁敢对天发誓，被余荣拉着折腾了半座山，她现在肚子里除了坏水什么都没了。
　　“王爷也不想日后娶一位突郞模样的夫人吧？”
　　封颂宁笑语言言，借着玩笑把担心的试探说了出来。

　　婚约乃周霁淮拉拢尚书府的无奈之举，封颂宁就不信这厮是真对自己起了心思才找上尚书府。
　　她直勾勾盯着周霁淮的眼睛，后者冷笑一声，置了碗筷。

　　“等此案破了，我会求圣上解除婚约，姑娘不必为本王挂心。”
　　果如和设想的一样，与其说周霁淮想娶尚书府千金，不如说是他看上了工部手里的东西。可他方才说会解除婚约，难道是封重安背信弃义踩了他一脚？

　　抛开一切不谈，挂着定安王妃的名号行事，难免绕不开周霁淮。这婚约是陛下钦赐的，能由他解除最好，世间的男女关系并非只有夫妻一种，能用盟友相称也是极好的。

　　封颂宁闻言会心一笑，欣喜得把碗中的米饭都扒拉干净了。
　　前一刻还妙语连珠的人突然不说话了，整张脸都埋在碗底，落在外人眼里就如同爱而不得的失落姿态。

　　“王爷，房间打扫出来了。”
　　交谈的间隙，冯功来报。
　　封颂宁很有眼力见地起身，“时辰不早了，不打扰王爷休息。”

　　身上揣着这么大个秘密，封颂宁只希望周霁淮少派些人监视她，一听他要去休息，说话的眼眸都亮了些。
　　周霁淮察觉到她细腻的心思，起身的瞬间勾了唇。
　　“本王同王妃情投意合，哪有分床而居的道理？”
　　*

　　客栈的窗户就是个破落口袋，山谷中夜风跑过，大有散架之势。
　　封颂宁小心裹紧了从马车上搜刮下来的锦被，脑海中思绪翻涌，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余荣看着自己，起码那样还敢眯一会，躺在周霁淮眼皮子低下，怎么动怎么别扭。

　　美人塌咯吱一响，塌上的人翻了个身子。
　　被褥是夏天用的薄被，在狭小的空间里挤着点用还行，搬到了风口之下后盖着就像没盖。
　　眼前是扇乌木插屏，屏风上的仕女图污迹斑斑，周霁淮让人找来客栈遮盖粮食的灰布挡上去，勉强算是遮了个七七八八。

　　他那边比自己害惨，店小二铺在床上的棉被已经破洞了，看样子周霁淮也没打算阖眼，披着件大氅似是不会冷的模样，双手置于快要熄灭的火盆之上，不知在想什么。

　　刺骨的寒冷总是会让人的思绪格外清晰，衣料里藏着的木牌时不时硌着腕上的软肉，空气凝滞，火盆中干枯的松枝噼啪响了一声，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灭了。

　　“王爷……有心上人吗？”
　　话出口后就同覆水般难收，封颂宁在心底狠狠鄙夷了自己一把，事从权急，伪造出一个拘泥于情爱的女子形象，也是想把自己胸无点墨的官家小姐形象一脉书写下去，可貌似周霁淮根本不吃这套。

　　屏风那头，周霁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被她这句话打乱，战场之上再难缠的对手都会暴露弱点，还没人像眼前的人这般跳脱，总在他要摸清底细时转变性子。

　　古人语诚不可欺，隔纱望美人，踏雪觅香痕，书卷中大雅之事尽在眼前。
　　残破的仕女图和她侧躺着的睡颜相叠，淡若白菊的唇色上点满嫣红。房中未点香，怪异的是周霁淮还是闻到了幽幽甜香。

　　“是我唐突了，王爷勿怪。”
　　周霁淮冷眼瞅着她不说话，封颂宁没了底气，尴尬地拉住差点滑下去的被子，墨迹着转身休憩。

　　身后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屏风上挂着的灰布被吹跑了。
　　“唔……”
　　封颂宁刚转头嘴就被捂了个严严实实，眼前之人周身被甜香裹挟着，眉头紧皱示意她不要说话。

　　有人在火盆里放东西了。
　　屏风上的灰布被周霁淮带下来一块捂在封颂宁嘴上，隔间中的屏障被打通，视角彻底明亮起来。
　　榻前的火盆早没了火星子，缕缕青烟随着风迹四处飘散。

　　封颂宁接过灰布捂住口鼻，警觉着直起身子。
　　窗外鸟鸣声响起，是守夜侍卫的暗号，有人找到客栈来了。

　　“我害怕。”封颂宁见周霁淮身形移动，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她大病一场后消瘦不少，没几两肉的腕子抓在周霁淮手上，像一株孤立无援的菟丝花。
　　“周霁淮，我怕。”
　　似乎是真的怕极了，封颂宁连声音都在颤。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胆子能大到哪里去。周霁淮看着她被迷香熏红的眼睛，动了恻隐之心。
　　“怕就躲好了。”他不再多语，仰头点了点不远处的大木箱子。

　　那箱子被店家放在床榻下面，木头上的红色印花都掉光了，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床底下有东西。
　　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可惜封颂宁压根就没想留下来。

　　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周霁淮抽身离开。
　　楼下响起了打斗声，封颂宁急忙栓上门阀，小跑着扯下屋里屏风上另一块灰布，将重要的东西一股脑塞到里面团成个包裹挎在肩上。

　　逃走的计划并非今日才想出来的，封重安的经历教会封颂宁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墙头草可恶，但党政之中还是做个中间派最保险。更何况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商牌和来路不明的半块印信，被人发现事小，让周霁淮知道她一直在为郭威打探消息才是事大。

　　离京之前周霁淮面见过圣上，他从宫里出来后腰带上的镇抚司腰牌就不见了，封颂宁猜测这人是用镇抚司做赌注，才换来出京城的机会。
　　如此一来，周霁淮定然已经悉知百花楼乃郭家建立的情报据点一事，只是自己间谍这一身份，恐还未知晓。

　　她颠了颠背上的包裹，确定翡翠玉簪不会在半路被碰碎。
　　这可是保命的东西进了江夏郡后的衣食住行，都指望在这根小小的簪子之上了。

　　门外的木梯嘎吱响着，让人心惊胆颤的叫喊声过后，门板缝隙里透出了血。
　　封颂宁抄起包裹隐身到窗边，此处地处客栈二楼，幸运的是楼下就是厨房，秋收刚过，店家打好的谷子都成堆成山地堆在房前，从这里翻下去，不至于把腿脚摔断了。

　　前院散落着尸体，四下都是血污，看不见一个活人。
　　封颂宁先前还在疑惑周霁淮所为，他前去引开追兵的这一路，难免留下车马脚印，等郭威的人再追上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东阳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一个个杀耗时不说还容易放跑逃兵，不如把人引到这里来一网打尽，王府的车马还能就地修整。

　　背上冒出了冷汗，恰逢这时拴着的门阀摇了摇。
　　封颂宁把捂着口鼻的灰布打了结系在脑后，双手撑住窗边，不带犹豫地往下跳去。

　　屋里，门板一松，竟是被人直接从外面踹开。
　　里间的甜香味道已经彻底散去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先前坐在塌上抖成筛子的小姑娘。
　　床脚里锦被揉皱成一团，窗户也开了个彻底，把老旧的屏风吹倒在地。

　　周霁淮踩着脏污往角落的木箱处走去，长剑上的剑穗被染成红色，直直往下滴着血。

　　“王爷有心上人吗？”
　　“周霁淮我怕，你别走好不好？”
　　“待会安全了，你会第一个来找我吗？”
　　“……”

　　女子的反问声一句句绕在耳边，比散去的迷药更能蛊惑人心，周霁淮许久没这样急躁过了，适才贼首要往里面闯，他明知能让不远处的余荣料理，还是一剑将人钉在门上，莽撞地斩断了能套取到幕后之人消息的最好时机。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吸入了太多迷药，但一闭眼就是封颂宁红了的眸子。
　　封重安，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脚步急躁，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周霁淮擦去手上的血污，缓缓抬起木箱盖子。

　　黑漆漆的箱底积满了灰，除了一窝黑压压啃食着木头的长脚虫子，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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