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旧曾谙

　　昨晚的雨一直到翌日清晨才将将停下。木板子床硌得江云悠的背直泛酸。

　　活动了下肩膀时，她忽瞥到墙边的瘸腿椅子，尚醒盹的脑中闪过一幅晦暗的画面。

　　江云悠被多出的记忆砸回床上，一下清醒了，“我嘞个大罗金仙，酒色误人，酒色误人啊……”

　　叩门声骤然响起，险些给她惊得跳起来。

　　江云悠清了清嗓子，走到门前时又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外面人似是等久了，又敲了两下门，“您醒了吗？”

　　江云悠簪钗子的手一顿，单手拉开门。

　　“季霖？”

　　也是，他也留不到早上。

　　江云悠便也无所顾忌的打了个哈欠，招呼道：“起这么早啊小霖子，昨晚睡得还好吗？”

　　季霖被她这么一提，又想起昨晚不小心在门口听到的那些话，立马退远了两步，十分有边界感。

　　“将军说山下已经布置好人马了，申时一刻开始行动，接下来只需要您看住草市来的人就好。”

　　江云悠一听谢衡的名字，耷拉的眼皮顿时精神起来：“还有呢？”

　　“将军说要我看好您，这次不要再搞什么原计划了。”

　　“……还有吗？”

　　季霖搜肠刮肚，又道：“将军还说，让您别再突发奇想瞎发挥，老实待着就好。”

　　江云悠做了个停的手势，“我是问还有什么跟我说的话吗？”

　　季霖纳闷道：“这不都是将军要跟您说的话吗。”

　　并且他觉得交代的都很关键啊。

　　江云悠深吸口气，“你们这群满心只有公务的大棒槌简直无可救药了。”

　　无缘无故从昨晚被连坐到现在的季霖实在是冤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这种两头都不讨好的地步。

　　……

　　太守府衙内部开阔的有些空荡，似乎除了必要的规制，再没添其他的东西和人了。

　　后堂银杏树下，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正拿着把辟邪的桃木剑上下挥舞，旁边是扫叶子的姚肃谦。

　　自西南总督聂敬的备战令发出整整一天后，太守姚肃谦仍按时点卯，正经事儿一点不碰。

　　奇怪的是，丹阳城的事宜却都按部就班的进行。谢衡此次南下虽托聂敬给他捏了个身份，但只是个五品参将，依制比姚肃谦还低了两级。

　　在无令无旨的前提下，身为一城统领的徐鹏飞这么快就接受并毫无怀疑的全盘听从他的命令，要说其中没其他缘由，很难说服他。

　　“爹，你看我厉不厉害！”小男孩手中木剑挥向一堆叶子里，把姚肃谦刚扫好的落叶乱搅了一通。

　　“爹，我现在能跟徐叔叔一起去兵营了吗？”

　　姚肃谦好脾气的重新把落叶扫成一堆，“你今日功课做完了吗，一会你娘来，我可管不了。”

　　小男孩精力旺盛，边挥剑边道：“才不才不，我要当大将军，将来把那些可恶的越人都打跑。”

　　“当将军，”姚肃谦动作缓缓停住，长叹口气，“那可是白骨攒孤冢的事啊。”

　　谢衡便是在此时迈下台阶的，“姚太守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偏安一隅，自愿沦为……”

　　他看了眼边上的姚炳延，截住话音，声音放轻了些，“你刚才练的是惊鸿剑法的入门八式？”

　　姚炳延看一眼姚肃谦，对谢衡点点头。

　　“惊鸿剑法以轻盈、速度著称，底盘要稳，手腕要灵活，你的剑谱上没有批注吗？”

　　姚炳延脸色一点点涨红，“……我没看。”他上前半步，大着胆子道：“哥哥，你可以教我剑法吗，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打越人。”

　　姚肃谦连忙把他拉到身后，想要俯首告罪。

　　谢衡扶住他，对姚炳延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才是攻城。只会用剑拼力气的，是莽夫，莽夫是当不了将军的。”

　　他说话不疾不徐，刚好够小孩思考的时间。姚炳延似懂非常的点点头：“哥哥，我日后会成为跟你一样厉害的大将军吗！”

　　谢衡摸了摸他的头，“只要你初心不改，我只是你的起点。”

　　姚炳延激动地抱起木剑飞跑出去，到门口突然一个急刹。

　　“好啊你个小兔崽子，又来这瞎晃，一整天不给老娘省点心。”一位素钗的女人眼疾手快的拎住姚炳延的耳朵，隔着老远对此处道：“姚肃谦，今晚再买那么小的鱼老娘就把你清蒸了。”

　　姚肃谦赶紧高声应下，抹了把额头对谢衡道：“拙荆和犬子是乡野之人，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额……将军大驾可是要提审私通匪寇的那几人？”

　　谢衡的目光从门口缓缓收回，没接他的话，“我倒是觉得姚太守教了个好儿子，颇有几分昔日兵部侍郎的样子。”

　　姚肃谦又开始沉默，似是在思索怎么回避这个他的话。

　　谢衡没给他机会，“今天准备攻打匪寨的消息，徐鹏飞都跟你汇报过了吧。”

　　姚肃谦一惊，背好像都僵直了两分。

　　“大牢里关着的那几个人，真的都是私通匪寇的人？”谢衡看着他紧握着扫帚的手，继续道：“一州太守，抓个眼线还要打着我的名头，处理自己分内的公务也得偷偷摸摸——姚肃谦，到底是谁让你那么忌惮？”

　　姚肃谦不答，只是再次佝偻着背，跪了下去，缩得像个老叟，卑微而怯懦。

　　然而长久的沉默之后，谢衡冷声道：“我原以为姚太守四书五经十年寒窗，进士及第，也是想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的。”

　　寒风将聚起的落叶再次吹散，好像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姚肃谦跪的太久，那条跛腿又开始刺痛起来。说来讽刺，这跛腿的来历既不是什么大义为民，也不是造奸人暗害。

　　澜江穷山恶水，捕猎陷阱也多。他一个在京里待了半辈子的官爷自然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分辨，一不小心掉到深坑里，直到一天后才被附近百姓发现给救了上来。

　　那次摔断的不仅只有那条腿，也把他前半辈子彻底从生命里挖去了，从此他自欺欺人，伏小做低。

　　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姚肃谦想到这，忽然就忍不住反驳道：“将军既知道，又何必捅破这层纸呢。我如今有妻有子，只想本本分分活下去罢了，您说我偏安一隅也好，苟且偷生也罢，都无所谓了。”

　　他把扫帚靠到一旁，费力的坐到矮阶上，锤了锤自己那条不中用的腿。

　　“您若听我句劝，就别查桩案子了，这背后的人咱们开罪不起，就连当初那两位声名赫赫的镇北将军，不也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吗。”

　　谢衡瞳孔猛然一缩，刚刚刮过的北风竟现在才泛起冷意，令他后脊一阵一阵发凉。

　　“啊嚏！”

　　江云悠揉揉鼻子，把外裳往上拢了拢。

　　刚下过雨的山里，冷的简直能让熊原地冬眠，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江云悠充当好搅屎棍这一角色。

　　在她锲而不舍的抬高价、搅浑水之后，又恰到好处的引发了一场口水大战。

　　完成这一壮举后，她功成身退地裹着衣服靠进椅子里，听场上的人们相互问候祖宗十八代。

　　她身后季霖忽然将桌上杯子转了个位置，轻声道：“对面那人不对劲。”

　　江云悠扭头，正对上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那人青年模样，虽穿的汉服，但编着小辫，高鼻深目，在情绪激动的人群之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像是等着江云悠看过来，一手捂上心口的位置，冲她微微颔首。

　　越人？

　　江云悠立刻想到谢衡曾说过莫家与越人的关系，十分后悔没问清楚点。

　　如她所料，这批货的归属权最后确实到了那个越人手里，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谢衡要找的那些人就是他们。

　　但越人怎么会跟官府有关？

　　江云悠到底初出茅庐，不知哪个动作引起了对方的怀疑，竞价结束后，那人竟直接走来。

　　“郑夫人，久仰，你可以称呼我为敖敦。”他行了个汉人礼，说话的声调也与汉人无异，“未想夫人会来丹阳，也对这批货有兴趣吗？”

　　他语意恰好游走在熟稔与寒暄之间，是试探的语气。

　　江云悠观察着敖敦的表情，斟酌道：“名声大的东西自然人人都想来见识一下，可惜我这次带来的礼物都发完了，忘记给阁下留一份了。”

　　“夫人客气，你已经为我们带来最好的礼物了。”他目光流转，仍问道，“夫人为何会来丹阳？”

　　这试探是躲不过了。

　　江云悠心念飞转，笑道：“郑家在丹阳草市也有生意，我不过是顺道过来凑个热闹。”

　　她半真半假地小声抱怨，“早听说这批货稀罕，怎么说郑家也为这东西拼过命，我家老头现在还躺床上咳嗽呢，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也不能光让牛耕地，不让牛吃草吧？”

　　敖敦看向她身上的珠钗华服，又观察她的指腹，确定此人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市侩女人。

　　“我已经给过你们大人好处，你们内部如何分配是你们的事，至于这批货，给了你们也要不起。”

　　他疑心已落，撇下她径自离开。

　　江云悠不知其中底细，琢磨着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未注意到身后季霖的表情。

　　将士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殊不知后面的人正蘸着他们的血数银票呢。

　　“此人知道的东西很多，绝不能让他离开匪寨！”

　　江云悠还没听过季霖这个语气，狐疑的看了眼他。

　　匪寨很大，打听越人的行踪着实废了一番力气。江云悠找到这群人时，他们已经准备离开了。

　　她来不及多想，立即跃身而出，人群瞬间拔出刀，警惕的看着她。

　　敖敦从中走出，“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江云悠脑袋转冒了烟，笑着举起双手，“别误会，我是来跟阁下谈笔生意的。”

　　十几把白晃晃的刀尖对准江云悠，她忽然有些庆幸，要是自己没经历过劫船的动乱，恐怕现在声音都是抖的。

　　“听说你们南越玉石遍地，我想购置一些，鹭州富庶，需求很多，未来我们说不定会长期合作，我们可以多让些利，毕竟多条路多个朋友嘛。”

　　那群人哄笑起来，“我劝小娘子还是赶紧收拾好包袱回家吧，你们的军队都我们打的屁滚尿流了，这些山水金银迟早都是我们的。”

　　这话纯属侮辱人了，季霖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江云悠也压着火，心里把他们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骂了一顿。

　　敖敦拦下他们的话，怀疑地看向江云悠，“郑夫人如此有民族情结，为何要护送这批货？”

　　江云悠蹙眉瞥向季霖，这是什么意思，这批货到底是什么？

　　远处猝然传来哄乱之声，老鹰跌撞着跑来，身上还沾着血，“你们怎么还在这？衙门狗打来了！赶紧跟我走，这边还有条路！”

　　见鬼！忘了这只走地鸡了！

　　接踵而至的混乱中，江云悠拆下头上珠钗，跟着他们沿路留下记号。

　　然而一时半刻根本没用，眼看被拖住的人群就要从已经打开的暗道撤离，她心一横，扬声道：“三当家，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老鹰下意识回头，江云悠瞬间抽出匕首率先发难，季霖紧随其后，挥剑挡住敖敦等人。

　　老鹰：“我早知道你这臭娘们肚子里没装好货，没想到那群衙门狗真派个娘们来。”

　　匕首与长刀交锋，丝毫不占优势，江云悠几乎一直在闪避。

　　“我说鸡兄，见识短浅就别出来现眼了，我观你面色惨白，神情呆滞，此乃是肾虚阳衰之象啊，小便得分三个叉吧。”她险伶伶地躲开胸前一刀，笑嘻嘻道：“我在这呢鸡兄，还能握稳你那刀吗？”

　　搓火挑衅这方面江云悠熟门熟路，激得老鹰骂了一连串脏话。江云悠步步后退，虎口被震得生疼，终于等到了老鹰暴露出他的致命缺点。

　　她仰身躲过杂乱无章的刀尖，匕首同时刺出，然而却在扎进他腹部时停了一瞬。

　　娇生惯养长大的江大小姐连鸡都没杀过，更何况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尽管此人作恶多端、被抓进大狱砍十次头也死不足惜的人。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江云悠的犹豫错失了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对方冰冷的刀锋瞬间扬起，直冲她额头砍来。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横空贯出，掠过江云悠的发梢，强横的拦下她头顶的刀锋。

　　金鸣之声炸响，江云悠睁开眼，看到了没入土里颤动的箭尾。

　　远处一人背光而立，手指再次搭弓，三箭瞬发。

　　老鹰脸上还维持着惊愕的表情，尸身已经轰然倒地。

　　是谢明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