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渡

　　魔宫另一头，巍峨的殿宇一隅立着一人，堂下一盏孤灯，清幽寂静。

　　一袭深色里衣整齐着身，垂顺泛光，颀长的背影伟岸，挺拔的身姿并不显得厚重，反而在忽明忽暗灯影里酝酿出几分岁月沉淀后，褪去一身执着迷茫的沉静谦和。

　　他许久后回身，来到唯一的孤灯前，手中有一下没一下转动一块不起眼的玉石头，飘忽的烛光因它而不再摇摆不定。
　　依然安静——

　　在很多年前开始，他很少再做一些无意义的沉思，上一次能让他心中不快的事，大抵便是千年前他转世归来，却在一众仙族小辈手里吃了亏。
　　回想当初……那个用剑伤他的第一人叫什么名字？记不清了。
　　只犹记得那日风大雷鸣响，一开始乌泱泱一群人找上门来，口中喊打喊杀向他挑战，他倒也全盘接受。
　　不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些仙族比他想象的弱小，却又十分倔强，像是不知疲倦，即便他一再退让，似乎也无人能伤他。
　　他那时想，当今仙族就这般水平吗？看来那些神裔后代也不过如此。
　　直到后来一名女修出现，冷不防便挥剑斩来，出招利落，毫不留手，带着几分恨意。

　　他极为好奇，却在对上那张陌生面目后感到些许疑惑不解。他与此人素未谋面，这份恨他想不通，于是他将这份莫名的恨，归结到同那些修为不济的仙族对他那般的世仇情绪。
　　许是先前见倦了那些孱弱不堪一击的仙族，此女修出现让他颇为感兴趣，有意与其一战，但不待他出手，那群仙族却忽然大惊，好像见到什么恐怖的画面。
　　他们的同族伤到了他，那帮人却只顾着议论，自说自话，只至于他被那女子偷袭后，立即还手，将后者重创时，那帮仙族不来帮忙，反倒正是吵得激烈，压根无心他事。
　　他想果真有意思，换作上古年间，若这帮废物还能作鼎一方，简直贻笑大方。

　　那一剑他至今记忆犹新，而伤他之剑，被他镇于黑水域。
　　不过，那剑灵如今已破封印而出。
　　他不打算抹杀其存在，这世间能伤他的兵器少之又少，此剑来历必然不凡，有机会，他倒是想问问它的来历，或许会同他从前的时代有所牵扯，他也希望如此。
　　毕竟，这世间百态再无半点他熟悉的影子，若有旧人旧物同在一世，或许会多些乐趣。

　　将外袍加身，头冠束起，移履出殿。
　　一人垂首候在门外。
　　门一开，那人便向他行礼道：“尊上，半月前妖族与仙族于黑水域相斗，放出灵剑，如今寻衅妖族剩余人等已被尽数关押扣下，仙族那边承诺会在七日内将护界之印奉上，只是他们还有一请求，希望尊上不要插手仙族与妖族的事。”
　　“嗯。”男人简短应道，平淡得仿佛早有预料，“带着新弟子们去走走，确保能安全回宫即可。
　　“是，尊上。”龙坚抱拳应道。

　　新弟子二十四人，龙坚额外带上五名魔兵，总共三十人，八人病残未愈，其中最为严重的，便是方圆。
　　鉴于其中的特殊情况，他特地派了人手给方圆加紧治疗，毕竟尊上有令，所有新入宫的弟子都得去一趟，一人都不能少！爬也得爬去！他一向将尊上的话严格执行。
　　盯着医师把方圆的腿调整到至少能下地走路状态，其余六名伤患也好了大半，龙坚才转身离开。
　　“两日后出发，所有人，卯时宫外集合，迟到罚一个月打扫宫殿！”
　　这是龙坚最后下达的命令。

　　龙坚一走，整个伤患房内低气压终于散去，冯遇楼放松道：“两日后就要出宫，你还没有去内殿记名呢，要不要我们提前一天去？”
　　“不急于一时。”榻上的人道。

　　方圆像是丝毫没把之前来寻他的魔宫弟子口中所说，三日后不去报道，就过时不候一事放心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记名一事，回宫后再去。”
　　“拼生拼死进了宫，你当真不怕被驱逐？”冯遇楼忍不住多想，“我觉得你是不想被这么早烙印吧！现在正好有个借口躲开了。”
　　“哪的话，我既然来到魔界，进了魔宫，便不会逃避。”方圆极为坦然，“若因此便驱逐于我，只能说明我与魔宫无缘。我本就不被接纳，即便没有此事，或许往后还会有层出不穷的理由，总会想方设法驱逐我。”
　　冯遇楼一急：“那你也不能就此自暴自弃吧！”
　　“非也。”方圆道，“若我们这番出行是有任务在身，做得好，让大家接纳我，那才是最要紧的。”
　　“……”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你倒是想得周到。”冯遇楼道。

　　听她话中几分不明含义，方圆扯唇，早已习惯地摇头叹息，拿起倚在床头的剑一点点擦拭。
　　不一会，冯遇楼面露可疑，身子前倾，手肘靠在榻边，问道：“你干嘛忽然一副老沉模样？”
　　方圆动作一滞，回看她：“有么？”
　　“有！”冯遇楼瞪着杏眼点头。
　　方圆垂首，默默擦剑：“我一直都一个模样，你心理作用。”
　　冯遇楼缓缓后缩，一下便从凳上站起了，挠挠头，“反正你就是奇怪。”
　　她品了品心头那点别扭，打了个比喻：“你现在就像……像李爱花似的。”
　　“李爱花？”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子？
　　方圆眉心一皱，有些哭笑不得。

　　冯遇楼抱臂，“我是说你的口气，就怕你是听我讲了烙印法则后，就不愿意留在魔宫了。毕竟你从前可是仙修，还是灵山中修士。”
　　方圆无奈地叹声：“那也是从前，往事莫回首，人总要向前看，现在于情于理我最好的选择都是魔宫，你不必如此担忧。”
　　冯遇楼略沉吟少许，从身后拿出一卷印纸递给他。
　　“这是何物？”方圆接过，展开印纸。
　　冯遇楼道：“这次出宫的行进路线图，行程估摸着六七日。”
　　“看起来地势较为复杂。”
　　冯遇楼不否认，“这地方我从前没听说过，危不危险不好说。不过既然他们派我们新弟子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需要倚靠武力的地方。”

　　方圆端详着，忽然顿了顿，将卷纸合拢抬头道：“我方才想起，你之前说二十四强第一人，是一开始未能通过筛选资质，直接入选内门弟子资格的女修。”
　　“是啊，怎么了？”冯遇楼偏头。
　　方圆问出心底疑惑：“也就是二十四强魁首，竟是同我们一起参与秘境考核的人。我还奇怪，缘何这样的修为，还不足以直接获得入门资格？”
　　“你说这个啊。”
　　冯遇楼拉来椅子坐下，并未直接回答，“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哦，随口一问。”方圆咳道：“只是好奇她既然能把我们所有人比下去，为何还要通过百人角逐进宫。”
　　“可能她故意压制修为吧，我也不知道。”冯遇楼眯了眯眼，“你对她很感兴趣？”
　　方圆摇头，不假思索答她：“并不。”

　　良久，看着方圆认真的表情冯遇楼“哈哈”一笑，罢了拍拍他肩头，“好罢，现在你不奇怪了。”
　　又扯到一边去了……方圆张了张口，还是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脑海蓦然间回想起来，那日考核秘境一道离开的白衣身影，是李爱花。
　　说起来他一直没机会将那日后来的情况告知冯遇楼，思量间，只怕她还以为是自己救了她，眼下既然想起来了，方才冯遇楼又恰好提到李爱花，那他还是借此机会讲清楚的好。
　　“其实那天在考核秘境——”

　　语未尽，冯遇楼忽然道：“停！”
　　“怎么了？”方圆道。
　　“两天后要去的地方听龙坚说很冷，我们需要自备厚衣服，若没有的话得去布衣堂领。你的腿还不能乱动，我去取时顺便给你带一套，再带两份晚餐回来。”冯遇楼将自己拐杖倚在他榻边，“辛苦费从你以后月例扣。”
　　方圆：“哦，那……”
　　冯遇楼起身，伸出三根手指：“一次跑腿三块晶石，这一次勉强给你合并算一次。”
　　方圆：“……那多谢。”
　　“客气什么。”冯遇楼将自己东西都拾起，“先走了。”
　　目送人离开，方圆垂眸，从袖中滚出一串骨珠。他将它攥紧在掌心，微微抿唇，作沉思状。

　　“哦对了！”冯遇楼去而复返，方圆下意识将拳头贴到身体，眼中闪过抹异色。
　　“我那根拐杖送你，你要是下榻就用它好了。”冯遇楼扒着门道。
　　“好，我知道了。”方圆道。
　　“你——”冯遇楼拉长尾音。
　　“还有什么事吗？”方圆道。
　　冯遇楼抬颏，卖了个关子：“哦，没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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