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任子木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些故事不用讲完，就像任子木只讲到了自己很喜欢钟芸妈妈种的向日葵。那些花并不是多么绚丽夺目的好看，只是看起来很健康、很有活力，便足够让人心生好感。

　　“之后呢？你们后来没有联系了吗？”

　　任子木突然轻轻地打了一个冷颤，她背倚着卜见的肩膀，默然片刻：“没有联系了。”

　　无从联系。

　　挂断最后那一通电话后的任子木变得有些浑浑噩噩，小小的女孩弯下腰，只觉得腹痛难忍，喉咙里有想要呕吐的欲望，但她呕不出任何东西。妈妈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小女儿已经昏倒在沙发前的软地毯上，两颊滚烫，体温高得惊人，而自己的手机黑着屏幕落在了毯子的另一边。

　　任子木很快被送去了医院，她错过了所有和跳楼有关的新闻。

　　如果卜见与任子木面对面坐着，就能发现后者的面色一瞬间显得惨白，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一瞬间流失了。

　　关于钟芸已经离世了的消息，是任子木猜到的。

　　所有的人都告诉她钟芸跟着父母回老家去了，但又不让任子木联系钟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任子木因为自己的懦弱和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钟芸，也没有再提起要联系钟芸。

　　长大似乎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女儿变得不爱闹了。住院的时候，妈妈只觉得出现这种情况是生病的原因，但出院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任子木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还逃了一次琴行的课。在得到任子木不想学了的答复后，妈妈给她退了琴行的课。

　　女儿还变得不爱说话了，只喜欢自己坐着看书。

　　任子木第一次憎恶自己的好记性，她无法忘掉钟芸的事情，一个明明应该远去的人总是出现在她的身旁，就像一只不死不休的幽灵。后来任子木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骗自己。

　　逝者如斯，所有活着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延续了那个谎言，面对面缄默。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这时两人彩惊觉连通阳台的落地窗并没有关严，淡色的窗帘被高高地掀起一角，和楼外的植被一起被风吹动，发出难听的呼啦呼啦的声音。

　　任子木冲进卫生间，把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

　　等她收拾干净回到客厅时，发现落地窗已经被关好，窗帘安静地垂落着。室内开起了灯，驱散了外面乌云蔽日带来的沉闷，而卜见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杯水，出神地看向窗外被突然而来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背影太落寞了。任子木微微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拥抱卜见，应该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不想看到卜见那样孤单的样子。

　　听到任子木出来的动静，卜见转头，把手里的温水递给她，神情自然平常，目光不掩关切：“好些了吗？喝点水。”

　　任子木还是苍白着一张脸，她接过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另一只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明明卜见和钟芸的相貌不像、性格也不像。但面对着卜见，任子木总是会想起钟芸。

　　而任子木还是太过年轻。她没有意识到，与卜见相处时候自己的所有情绪都被主导，或许是已经十分地信任了，又或许是被无知无觉地诱惑了，更或者是任子木的迟钝被钻了漏子。

　　橘子跑过来，他还是不敢靠近卜见，就只是蹭着任子木的腿“喵喵”叫。

　　任子木蹲下身，摸摸橘子的头，开玩笑地随口说：“看起来橘子还是很怕你啊。”

　　“它喜欢你就够了。”

　　这是一句真话。

　　同时卜见说要跟着任子木学中文也不是假话，卜见很高兴看到任子木的日程本上出现自己的名字和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比如今天是周六，中午她们吃了饭、交了心，下午就是卜见的学习时间，晚上任子木要去店里打工。

　　英国天气多云雨，不一会外面已经下起来雨，落地窗的隔音效果很好，但看着雨幕的密集程度，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任子木把橘子放在猫爬架上，橘子撅着屁股伸了个懒腰，心安理得地睡着了，让任子木不由得感慨如果有来生，当一只家养猫也很不错。

　　她从卧室衣柜里拿出一些自制的“教案”，走到客厅，看了看外面瞬息万变的天气，暴雨冲刷着天地，任子木甚至能看清楚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她有点忧心：“希望晚上我去店里的时候不会下这么大的雨。”

　　卜见也顺着任子木的目光向外看去：“我也希望如此。”

　　“你刚刚在看什么？”

　　“嗯？”卜见一时间没接上任子木跳跃的思维，“什么刚刚？我刚刚在看你。”

　　任子木没想到卜见会这么回答，她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感觉顺着嘴角弧度上扬的面颊有些发烫：“是刚刚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你在看外面。”

　　卜见就是故意逗她的：“我刚刚在看阳台上。”

　　任子木不解：“阳台上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任子木坐在沙发间的地上铺着的厚厚软软的毯子上，伏在茶几上一张张教案数过去，找到了上次的进度。国外买书很贵，也没有特别好的系统性的学习中文的书，她还是拜托梅莉去找选修中文的学长借来了资料，又自己整理了一下，做出一份不怎么精致但也有些内容的教案。

　　任子木只喜欢看些理论书，一时间要她当个语文老师，这给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好歹是自己的母语，教了几天基础的东西之后任子木觉得这也是一份能上手的工作。

　　卜见手上跟着任子木一起整理，看了看今天要学的也都是很简单的内容，微微笑着说：“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有看头。不说这个了，我们今天从这里开始学吗任老师？”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有想象的空间。中国艺术创作中有一种常用手法，叫做留白，卜见不仅会中文，也因为专业原因很了解东方艺术，毕竟她身上流着一半古老东方的血液。

　　但卜见只是了解，并不如周雯雯一样痴迷且热爱，比起艺术家，她更加接近一个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的商人——如她的父亲一样，这也是她厌恶自己的一点，但耳濡目染下她已经难改自私和猜忌的本性。

　　“我们从这里开始吧，我感觉你学起来很快。”

　　卜见乐于使用包括谎言在内的一些小手段去接近自己喜欢的人：“那任老师是不是可以夸夸我？”

　　因为要教课的原因，卜见也跟着任子木坐在地上，教案铺满了一个茶几，而她俩挨得很近，卜见又比任子木高些，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拂过任子木的耳朵尖，任子木觉得跟卜见挨着的那侧的耳朵烧起来了，是空调暖气打得太高了吗？

　　任子木的手指更停不下来了，把眼前这几张纸拿了放，摆来摆去的，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胡乱应付了两句：“是，你很聪明，卜见。”

　　就在今天的教学要开始的时候，任子木放在一边的手机又突然响起来，卜见眉头微皱，觉得刺耳极了，很不满意被这个突然的电话打断。

　　任子木面露歉意，也没避开卜见，直接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接通了电话。

　　两人离得近，卜见就听见电话那头是个男人，不清楚是谁，但从对话内容判断好像是任子木打工的那家餐厅的经理，本来因为任子木没避着自己接电话的举动被取悦到的卜见瞬间沉了脸，她听着任子木连声应好，愈发觉得不妙。

　　“经理先生突然给我打电话，我有一个朋友到店里来找我。”任子木轻声道，“所以我要先过去一趟。”

　　卜见指指外面：“这么大的雨，你确定要去？”

　　“是很重要的朋友……”

　　听到这话，卜见气笑了：“如果很重要，那他会连你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吗？你到店里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不知道吗？”

　　说完卜见也有点懊恼，早知道就不介绍任子木去师兄的店里了，师兄给的薪酬高、餐厅地段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她家太远，通勤不方便。

　　任子木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卜见的话，而她也不知道缺一次课为什么会让卜见这么生气，但尽管事出有因，这件事情上还是任子木对不起卜见，她柔声道：“这次没上的课下次补回来吧，多补一次，好不好？”

　　但卜见却似乎跟那个店里的朋友较上劲了，像小孩吵架一样，她一言不发，看见任子木说完就自顾自地收拾东西打算走，卜见就更来气了，她由着资料铺了一桌子，连个叮嘱都没有，拿上自己的东西就回房间了。

　　饶是任子木脾气好，也觉得这次是自己的问题，她轻轻叹一口气，收拾上小提琴，打算直接上工去。

　　任子木是第一回见卜见跟她生气，觉得新奇，像橘子向她讨吃的讨不到的样子。但橘子顺顺毛就好了，面对卜见任子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打算回来的时候给她打包点店里的小甜点，也给卜见顺顺毛。

　　当任子木匆匆赶到店里的时候，周雯雯已经坐在上次的位置上等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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