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杯酒不醉人

作者:有空无白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锁心 七


      七
      “人生很苦呢!”载轩背对着小王,双腿蜷缩,两手抱紧双肩,侧卧在母亲那张大床上,很伤感地说道。
      王敏没有说话,仰面躺在载轩旁边,叹了一口气。
      月色照进了三楼的窗子,银白的光倾洒在两个人的身上,照得他们光着的腿和胳膊都闪着白色的光辉。两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尾地下是装着载轩母亲那焚满了罪孽而无奈的一生的骨灰坛,大肚圆坛也在月光下显出一侧悠悠的光泽来。
      载轩在工地上已经做了两个多月,很多活都已熟能生巧,知道和水泥要几袋沙子几袋生石灰多少水,知道背重物如何才能更省力气,也知道了砖块如何砌才又齐整又抗风,知道了很多以前课本上和课外书上没有教过的知识。他从人们的言谈中就学到了好多关于建房造屋的内容,也从工友的闲聊中探听了无数人间的悲离殇别。王敏算是他的师傅,把他带领进工地那片粗犷而又百态的社会练兵场,既教会了其知识,也锻炼了其意志。
      记得以前,载轩家的学区在九中,母亲怕他被不三不四的人纠缠而学坏,特意费了人情将他花钱办进荥州一中,他和杜明又在一个班。那么要好的两个小伙伴,从穿开裆裤到携手抢篮板打球赛的十多年的友情,因载轩母亲的意外病故,渐行渐远,终难复见。母亲若是活着看到眼前的载轩,会失望吧?
      载轩不知道,他回想到从前,想到林大安,想到母亲林芳清,他们的名字寓意那么好,但结局却那么不尽人意。姥爷想要安顺平和地过一生,最终却家破人亡、悲惨死去;母亲自恃孤傲,却流落风尘,委人身下,做了程建的情妇,哪里来的芬芳和清白呢?徒然留下他这么个孽障来这世上受苦,自己不被人承认,不被人看重,为了钱几次三番下跪求人,遭遇鞭笞和屈辱······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人生的真谛是什么呢?是求而不得,是得而不惜,是想要的得不到,是无数遗憾和悲哀组成的交响曲,是一个人裹挟在碌碌一生里的茫然前行。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雨,雨把工地浇得透透的,地上一条条黄浊的小溪汇成了河,缓缓地淙淙往地势低的荥水南岸流去。工地上人们都窝在宿舍里打牌、闲聊,雨势阻拦了载轩回家的脚步,他被留在王敏铺上,安静地休息。那天下午他睡得那么香甜,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睡得最满足的一次。疲乏完全淹没了他的哀痛,在人们的嘈杂声里,在噼啪的雨声里,他第一次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梦到,像小婴儿一样乖巧地安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雨停了,大家都一伙一伙地出去吃饭散步,享受暑伏天里难得的凉爽。王敏买来了两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和载轩坐在北环桥下的台阶上,一人一瓶,落寞地对饮着。载轩不愿提起自己的故事,王敏从来也不会强迫他,说得更多的是自己。谈起自己的过去,王敏释怀得多。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见我妈带一个又一个男人回家来,她很风流的。但她的那点风流是被迫的,我爸好吃懒做,脾气又坏,没有钱就打我妈,打我和我妹。”王敏拿起绿色的啤酒瓶来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泛着泡沫的液体,“我和我妹是双胞胎,但却长得不太像,我像我妈,小眼睛小鼻子,我妹却是长眉大眼的。别人都说,我妈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交合,才有了我和我妹两个长得不像的双胞胎兄妹。”说完,王敏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又吞咽了几大口啤酒。
      载轩侧着脸,用支在膝盖上的左手托着脑袋,听王敏说完,也小口啜饮着瓶子里并不好喝的液体。母亲从不许他喝酒,哪怕是那种带一点点酒精的“小木屋”饮料也不行。可是前年的那个大年夜里,那会儿载轩正上六年级,母亲刚费了心血帮载轩搞到一个进入荥州一中的名额。那个大年夜里,母亲却启了一瓶精致的红酒,标签上全是英文字母,载轩用字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阅完,知道那是一瓶澳大利亚进口的红葡萄酒,酒的名称是“遗忘所爱”。母亲取出两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一杯倒了酒,一杯给载轩只倒了半杯可乐。两个人在鞭炮齐鸣的喧闹的大年夜里对饮着。载轩很羡慕杜明家过年,一到年节,谭阿姨和杜叔叔会带他回爷爷奶奶家和姥姥姥爷家轮流过年,然后依次是大姑家、二叔家、大姨家、舅舅们家里拜年,能拿到许多压岁钱和红包,过年的新衣都不知道有几身。而载轩家冷清得多,母亲自姥爷去世后,与老家断了来往,每逢过年,俩人相较别人家的异常热闹和忙碌就显得有些孤寂起来。而那个大年夜,母亲破天荒地许他尝一口自己杯子里的红酒,他小心地呡了一口,又涩又苦的滋味夹着少许葡萄的清香令他望而却步。
      这就是酒吗?令许多人沉迷其中的可以麻痹自己的酒吗?
      载轩侧着脸看着王敏,在路灯下,王敏那一侧僵硬的脸部肌肉像是一块蜡一样,没有跟着王敏的讲述一上一下地扯动,而另一侧的脸是那么生动地展现了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不该有的勘破尘世。
      “我母亲要是活着,看到我喝酒会打我的。”载轩用右手摇晃着绿色的啤酒瓶,盯着里面的液体来回晃动起泡,随口接了一句。
      “你母亲是为什么死的?”王敏嚼着花生米,也侧过脸来问载轩。
      载轩放下支着的手臂,把啤酒瓶搁到旁边的台阶下,两个后肘撑到后面的台阶上,后仰着身子,仰面望澄澈的夜空,眼神迷离而哀怨,沉了半响,才说:“她得了尿毒症,我没有救活她。”
      “你又不是医生,你哪有什么法子?”王敏也学着载轩的样子,一起抬头看天空,“是因为这个才出来打工的吗?”
      “为了救她,我欠了好多钱。我得把债还掉。”
      “那······你爸呢?”王敏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刚开始他也问过载轩这个问题,载轩说过他死了,可王敏不太信。从那以后,王敏也知道这是他的隐痛,也便不问了。今天开口,也是心里犹豫了好久。
      “他死了,跟你妈一样,我就当他死了。”载轩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有些哀怨,语调也已经有了点哭腔了。
      载轩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提起父亲,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回答。从小到大,有很多人问过载轩这个问题“你爸呢?”母亲并没有教过他怎么说,可他很小就学会察言观色,母亲通常和别人解释:“载轩爸爸在他出生前就走了。”然后用爱怜的目光看着怀中的载轩,就能击退百分之九十的好奇者。后来等别人来向载轩探寻的时候,载轩也会平静地回答:“爸爸在我出生前就走了。”这个走是抛下他们母子俩一走了之呢,还是意外去世呢,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载轩很小就明白这是个秘密,对母亲对自己而言都应该是个秘密,把它放在心底里不要轻易拿出来。然后有一次,面对一个小区里的不怀好意的孩子们,他们齐声喊他“野种,野种”的时候,载轩还是哭着跑回家,几天都不敢再出门去。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去找了这几个孩子的家长说理。当然有的明事理,道了歉表示会管教好孩子;有的则与母亲对骂起来,其话语要比骂载轩的话难听得多,母亲唯一一次动起手来,结果被带到派出所,是谭阿姨让杜明爸爸去做的和解。面对没有父亲这一事实,载轩从小承受了许多,不管是真是假,后来也就学会放下这些闲言碎语,只要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就知足了。人,难得知足。看完母亲的日记,他的内心有了答案,反而比没有答案更加慌乱和无措,是那种被他人藐视的眼光所确认的失望,是想要低到尘埃里去的自卑和自轻。但当时,迫于急切地想要借到钱而那么鲁莽的行动,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内心的波涛巨浪,那浪被那个雨夜彻底地磨平了,成了一汪死水,一汪绝望的死水。
      王敏知道不便再问下去,举起酒瓶来,说:“来,干杯,敬我们相遇!”
      载轩也举起瓶子来,俩人轻轻碰了一下,发出“砰”一声脆响,各自吞下属于自己的苦水。
      是夜,载轩本来要骑车子回家,可是发现自己的车子轮胎不知道什么时候扎破了,轱辘早就瘪了,工友宿舍里也没有相应补胎的工具。王敏说:“载轩,今天咱俩挤挤?”
      载轩红了脸,表示为难的样子。小小的一铺床,平时中午王敏收留他,他已经感觉很不好意思了,俩人躺在铺上,天气又火热,载轩感觉旁边睡了火炉一样,使劲儿挨着薄板壁,仍是挤得两个人都汗淋淋的。有时候王敏睡得死,四仰八叉起来,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架在载轩的身上,挤得载轩像个小媳妇似的动也不敢动。
      “那就今夜到你家去睡!”
      周围一帮大老爷们听了这话也都奸笑起来,弄得载轩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也不好解释什么。
      王敏跟老郭借了他的小摩托车准备载着载轩回家去。一路上,王敏时而快时而慢,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好不惬意,载轩坐在后座,两手轻轻扶着王敏的腰。王敏加速一阵,就吓得载轩大声讨饶:“哥哥,慢一点慢一点!安全要紧!”王敏听了这话,更加得意地大叫大笑着左右乱晃,载轩只好把扶着王敏腰的手抓紧些。后来王敏一加速,载轩就用手去咯吱王敏的腋窝,这回轮到王敏紧张了:“你要命吗?干扰司机汽车是要命的。”两个人又是叫又是笑地骑回了熙苑小区,把老郭的那架半旧摩托车锁在楼下后。王敏给老郭去了电话报平安,就跟着载轩上了三楼。
      王敏进到家里,看到客厅一地的杂物都落了灰,载轩北向的那间小卧室里地上堆放着几个纸箱子,里面是书本、衣服和鞋子,一件家具也没有了。
      而进到南向的大卧室里时,王敏一低头便看见了地下的遗照和骨灰坛,前面放着一个盛了米的杯子,还有燃过的香灰。王敏上前,弯腰鞠躬拜了林芳清,问载轩:“还有香吗?”
      载轩今天回家里,几个月来第一次开灯,暖黄的灯光立刻使屋子亮堂起来,也更显出几个月来没有人好好收拾和打扫的灰败来。
      “有,我去取。”载轩说着开了洗手间的灯,从洗手台下面的柜子抽屉里取出三支短香和一个打火机。
      王敏蹲在跪着的载轩旁边,给林芳清上了三柱短香,还很虔诚地说道:“阿姨,今天我来陪一陪载轩,没有给您带什么东西来,不要见怪。”
      然后两个人回到空空的客厅,载轩告诉王敏,家里能变卖的,他几乎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张大床,预备着母亲回来养病的。原本为了给母亲治病,这套房子也要卖掉的,但他跑了好几次住房管理中心,那里的办事人员告诉他,想要卖掉房子,进行过户时必须是房主即林芳清本人签字,即使本人来不了,也要有委托书。即便是费周折弄到委托书,林载轩作为未成年也没有权利进行房屋产权交易。载轩只好作罢,另想他法。
      “有什么吃的吗?”王敏问。
      载轩那五十多块钱,后来交了四十块水费,剩下的要维持好几个月,所以从超市里买了几包最便宜的挂面,一直到现在,每天早晚就拿捡来的菜叶子煮一口面算是饭了。王敏这一问,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王敏进到厨房里,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载轩那样瘦,每日只靠着中午一餐来补充能量,载轩又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却过得这么拮据惨然,还要每天干重苦力活,怪不得有时候他看起来那么疲乏。
      “煮点面条行吗?”载轩站在厨房门口,低着头问。
      载轩煮了一盆面条,滴了一点香油和盐。那些已经烂掉的菜叶,他没好意思下在里面。两个人各端着碗坐在大床边上呼噜呼噜地吃完了那些寡淡的没有味道的面条。
      “人生很苦呢。”载轩背对着王敏,侧卧在他旁边,很伤感地说道。
      是啊,人生多苦啊,王敏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载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所有的苦命人。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王敏闭上了困乏的双眼,在林芳清所属的这张厚实温暖的大床上睡着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892476/2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