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抛旧名姓

　　霍云开不舍地跟赵澈告别，临行前，趁着赵澈双手被拘束行动不便，又占便宜似的亲了他一口。
　　“我先走了，照顾好自己。”
　　他之所以敢放心地离开，便是因为知道了赵澈在安倍藤斋手里是安全的。上杉容浔把霍云开送出公馆，霍云开对他还有些“偏见”，倒是没有表现出来。
　　“看得出来你是一位可堪大用的人才。”上杉容浔在霍云开上车前，对他说，“岳岱今日对你的态度冷漠无情，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霍将军不如另谋高就。”
　　“我是不会为外邦人做事的，告辞。”霍云开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弯腰钻进了车厢。
　　上杉容浔不改面色地鞠了一躬，目送霍云开的车驶离。这时候，安倍藤斋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站定在他身侧。“他的确是个人物。若能为我所用，则复兴我神州，指日可待。”上杉容浔侧首看了看安倍，没有半分输给他的气场，甚至还有一种上位者的自如。“你说的没错，麓川将会是他大显身手的开始。我很期待与他的正式会面。”
　　安倍藤斋看着他，竟然恭敬地点了点头：“您看人果然没错。”
　　“走吧，我们再去和赵先生谈谈。”
　　说罢，两人来到赵澈的厢房。互相见过礼后，便落了座。
　　“赵先生，幸会，今天还没来得及正式介绍，我是互助党神州区主席荀诤容，这位是日岛互助党的委员长，安倍藤斋，也是我的好友和爱人。”上杉容浔率先开口道，“我不便以真实面容示人，还请赵先生见谅，等到了麓川再向您赔罪。”
　　“爱人？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看起来很像是，君臣的感觉。”赵澈斟酌了下措辞，说到。
　　“没错，我们确实也是那种关系。”上杉容浔笑着说，“安倍自愿臣服于我，全身心。有机会再同赵先生讲这些，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后天的会面。”
　　“你们按照计划行事，不必担心我。霍云开已经想好办法了，我们过些日子麓川见。”
　　上杉容浔若有所思：“霍将军刚与岳岱发生如此尖锐的冲突，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把你带过去，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做一个备选方案。”
　　“扈弦和梁有玉都是我此前的内阁大臣，也都是有才学胆识之士，或可一用。”
　　几人又谈了一会儿，他们谈了天下局势，谈了民主、共和、革命、民权……三个人相谈甚欢，相逢恨晚。
　　直到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上杉容浔与安倍藤斋才与赵澈依依惜别。
　　人去楼空。赵澈盯着合上的房门，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这空虚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与忐忑。在他还是皇帝时，他从未想到过大楚的历史会戛然而止地终结在他手中，更不会想过自己也会有“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的生存压力。锦衣玉食，众人朝拜，尽管他幼时不习惯，但能够独当一面后，他也把那种生活当成了理所当然。他此前并未想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类的事情。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在旧时代，他是命运的宠儿，但风起云涌之际，天下会涌现出众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乾坤的英雄——他们出身不同，或是王公贵族，又或是布衣百姓，但都凭借一身才能，或是超常的意志与执念，在充满变数的时代里大展身手，创造传奇。倘若他自己出身平民之家，或许现今过得还不如他们。他也终于知道了为何有人要造反——
　　被强权笼罩着悲惨又卑琐的一生；倾尽所有都无法跳脱出被摆布的地位，命在那些权贵眼中还不如猪狗，他们高兴了就赏，不高兴了就滥杀——谁也不想过这种生活。就算它作为制度已经延续了千年。
　　与其一辈子这样活，不如拼一拼，不管结局如何，头破血流也能落个潇洒。
　　他不得不敬佩岳岱，农户出身，却学了一身学问，才华横溢，被霍云开的父亲赏识、提拔，又凭借自己在西洋打出声势，还成为了起义军的首领，颠覆了旧楚，一般人没有这样的魄力，纵然他有不合时宜的野心与私心，也无法遮蔽掉他是个英雄的事实。他不得不敬佩张峋林，一个地痞流氓，却成了起义军多人追捧的将领，尽管他粗鄙鲁莽、鼠目寸光，但他领兵之能确实过人。他更敬佩顾晋、荀诤容、褚原君……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一个还不真切的未来，抛头颅洒热血，不畏前路的未知，不畏局势的艰险，更不畏为理想信念的牺牲。
　　而比起他们，他只是吃了出身的红利罢了。他生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有最好的老师，最奢华的生活，最安全的保障——他如果这样都能无法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那也就太废物了。这些道理如果他能够明白的早一些，或许现在的他也不会如此自责自蔑，面对忽然降临的命运时他也能更从容不迫。
　　但他生来就被困在高墙之内，纵然万众瞩目，却也意味着他无法看见最真实的众生。他曾经微服私访过，所见的民生疾苦也不过万种中的一斑，京畿之外、穷乡僻壤，那些他无法抵达的地方，藏着多少污垢，又滋长了怎样的罪恶——他一概不知。他能穿过层层纱帐、望到歌舞升平背后的腐朽，就已然是相当不易了。更何况有太多人拼尽一切不想让他看见那些罪孽。
　　他的大楚没有盛世余晖，只有末日昏色。
　　摇晃的烛影中，赵澈和衣睡去。
　　一天的光景转瞬即逝。
　　很早，赵澈便被安倍等人叫了起来。一番梳洗打扮后，他跟着几人坐上了去岳岱府邸的车。这次的会谈是新政府的机密，岳岱府前一如既往地寂静，仿佛每一个无比平常的日子。冰冷的手铐时刻提醒着他亡国之君的身份，今日，他是来见证“新君”的诞生。会客厅内，岳岱穿了最高规格的军装，整个厅堂被布置得利落繁华，庄重奢侈。
　　传国玉玺被摆在会议桌的正中央。金贵的支架镶满了宝石。这才配得上摆放它——先前装玉玺的木盒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岳岱和安倍打了招呼，几人纷纷落座。
　　“记者到了吗？”岳岱侧首问张峋林。
　　“到了，这位周先生就是。”张峋林指着会客厅另一侧的周笠人说到，“他带着一个很专业的团队，您放心，稿子也会写得很漂亮。”
　　赵澈顺着张峋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皱了起来。周笠人怎么亲自来了？周笠人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担心，朝他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微笑。张峋林以为他是在向岳岱和自己致意，又在岳岱面前夸了夸他的业务水平。岳岱颇为满意地颔首，他试探性地问安倍藤斋：“安倍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安倍藤斋环顾四周，在受邀席间看到了褚原君，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开。“可以开始了。”上杉容浔闻声，拿出事先早已准备好的文件，一式两份。一份递给安倍藤斋，一份递给了岳岱。
　　岳岱给张峋林使了个眼色。张峋林立马往后站了站，让赵瑭走到前面。这次的会议，由前朝皇亲主持，可谓是讽刺至极。赵瑭站在前面，语气略显生硬地念着开场词，记者们在下面拍着照片，记着笔记。赵澈安静地坐在会议桌前，双手放在膝头，垂眸不语。冗长的开场白结束后，到了双方阅读契约的环节。
　　“请岳岱先生仔细认真阅读条约，若无异议，请签下自己的名字，条约签署后，即刻生效。”
　　众人将视线集中在岳岱和安倍藤斋身上。两个人低头看着早就达成了共识的条约。
　　“在签字之后，请旧楚皇帝赵澈陛下，在罪己诏与禅让诏书上加盖传国玉玺之印与私印。赵瑭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有事务官拿着两个卷轴、印章、印台来到了会议桌前。将卷轴铺开在赵澈面前。
　　安倍藤斋不悦地蹙眉：“岳总统事先并未告知我还有这一环节。作为合作伙伴，这是否有些太不坦诚了。”
　　岳岱倒也不恼怒：“这也是昨日岳某刚想到的。既然要□□，须名正言顺。最好的方式便是由‘先帝’授玉玺，您说呢？”
　　“岳总统既然要□□，便是另立新朝，与我大楚有何干系？”赵澈冰冷地开口，整个会议厅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之中。众人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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