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兰艾同焚

作者:卢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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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茴香



      以往丈夫的比赛,假如一个人坐在观众席,晴子早已举起相机,四下扣起快门了。摄影的爱好,说来也有十六七年了,虽说全然没有取得什么瞩目性成就——有一年,倒有机会送选参展,《读卖新闻》和日本野鸟会共同主办的“2005东京的鸟”影展,因参展卡姓名录入错误未能成行。不论怎么说,作为补缀全职主妇日常生活的爱好,算绰绰有余。
      主场球员拿到的免费招待票,来自票房未售出的区域,通常位于观众席中间、略靠后的位置。晴子一向钟情这类位置,不很前,不很后,安全隐蔽,泯然于众。她有时想,多数甘于随波逐流人生的普通人,恐怕都钟情这类位置。
      模仿多数挤在最前排的专业体育摄影师,晴子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抓拍赛场上惊心动魄的时刻。少女时代开始,她就认定,篮球场上的40分钟,是人类一天24小时中的神话时刻,拍下持球奔向篮框的球员,好比是拍下了杀入奥蒂尔斯山的宙斯、俄刻阿诺斯和忒弥斯。
      诚然,不前不后的招待票坐席,全用来拍摄“神祇”未免辜负了好地段,不知从哪年起,她也开始拍摄距离更近的观众席:大声呼号“东京电击10号!东京电击10号!”将脸呼号得歪斜的西服男子;左手喂婴孩吃着奶嘴,右手擘动三米长高“信州勇士”旗帜的年轻母亲;跟在祖父脚边,模仿着老人在球队输球时咬指甲,撕揉橘子皮,“天道不公!天道不公!”西楚霸王那般呜咽着的小女孩。前两年,她整理过一组名为《观众席:情绪》的作品参加了爱普生摄影大赛,挑了二十余张照片,撰写了主题与说明,用模棱两可、自己也拿不准到底在说什么的语言,“神是怎样渗透、搅扰、塑造着普通人”,没有通过初选。
      这一天,晴子不时望向坐在身边的人,尼康D90从最初起已没敢拿出来。流川枫,戴着黑棒球帽、黑口罩的流川枫。晴子从未设想一天会和流川并肩坐在一起看篮球赛。这更接近她梦景的一部分,她常在梦中回到1990年,在富丘国中的体育馆里望着他打球,他一人独砍的51分,授权她魂摇魄乱的十四岁。她最初的神祇。虽然说,“并肩坐在一起”也是模棱两可的文学语言。若将眼下一幕拍下来,照片中插坐在她和流川之间的,足有三个人:南烈,相田弥生,仙道彰。
      这场东京电击对阵茨城机器人,对她的丈夫樱木来说,实在算不上大阵仗。今年B1开赛一个月来,常规积分赛中普通的一场。近两三年,国内B赛的口碑、运营均不算争气,赛事票房表现向来平平,樱木作为东京电击的明星球员,每有比赛照例被俱乐部赠送少则五六张,多则十余张招待票。若是决赛、半决赛,某一类关键性比赛,夫妻会将票点数好,饭桌上有商有量着,一番论资排辈后选赠亲友:“请一定要来现场支持哦!”这一类常规赛赠票,实在处理很漫不经心,向来除非有人主动索要,夫妻已懒于专程送人,留下晴子自看的一张,洋平、高宫几个偶尔会打招呼留票,再就是塞给娘家的父母、哥哥和小外甥,其余多半胡乱葬送于家中客厅茶几储物屉中了。
      那天也巧,拿到俱乐部赠票,恰好夜里去三井家聚会,于情于理,在场人手塞一张,为不令朋友们感到道德压迫,晴子将话说的很率至:“不是什么大比赛,又碰到工作日,不必来看的唷!随手送给有兴趣的同事、朋友都行,不嫌弃的话二手价转卖也可以的呢。”固然,给流川的两张票不同,是樱木粗声粗气着亲手塞给了老搭档:“哼,说是在国内呆一两个月,鬼知道哪天又不打招呼就跑掉了?本天才的比赛,一次还没看过吧?下周四,臭狐狸爱来不来!”
      本以为今天只有流川和男友南烈两人前来观战,晴子已在一家餐厅预定了厢房,计划等比赛结束共进晚餐。嗳,她还从未在私人场合与神祇共进过晚餐呢。适合四人用餐的点单组合,哪间厢房兼顾舒适度与私密性(考虑到流川是高知名度公共人物),她均提前上门做过考察,晚餐上的话题,她也列了三十余条提纲,篮球、度假海岛、Prince和八九十年代美国流行音乐,“流川君,在美国时,可去过Prince出生的明尼阿波利斯呢?”倘若他并未去过,她将背诵出那密西西比河畔城市的介绍,那盛产的小麦、面粉和乳酪,想来不至于冷场……
      距离篮球赛开场尚有近二十分钟,晴子不时偷瞥一眼相田弥生和仙道彰,她计划外的,凭空多出来的女人和男人,更超出她计划外的,那女人正在胁迫男人“捐精”。
      “就月底去怎么样?一般说法是,季节和试管婴儿的存活率没有相关性,但你知道我信仰冬天,按我说,世间值得信仰的只有真相和冬天,如果冬天的□□里能捏出几滴精子,我要问冬天借精……当然仙道,你的□□也不错,比马龙·白兰度的□□还稍一好点。就这个月底去怎么样?既然今天在这里遇上了——说起来,你这家伙今天怎么跑来了?——月底去,你怎么说?柴田产科医院,我考察过了,体检和前期建档也需要点时间,为了你的精子活性,去之前你得说服你那位‘埃及艳后’禁欲个两三周,你怎么说?”
      相田弥生正手持一只屋脊式蔡司望远镜,架在眼前扫视四野观众席,那一副东京审判的压强,令人怀疑倘若仙道彰胆敢不答应,她会随机挑选另一名不幸观众处以极刑。
      “唔,弥生,比赛要开始了。”
      “行,那就说定了月底去?柴田产科的取精室环境不坏,我考察过了,真皮沙发,高档音响,你撸时可以放点柴可夫斯基什么的,哦,墙上几幅西田骏的浮世绘风格春画也有趣,印象你是挺欣赏西田骏吧?《花花公子》啦,《风骚》啦,《死在大床上》啦,□□期刊书目应有尽有,哦,《死在大床上》真不错,作者绝对是个老疯子,比我差点,但也够疯的,书真不错,据说作者明年会推出续作《每小时驾崩》……哦,为保障你的射箭质量,你也可以自带物料进入,你知道,和你那位埃及艳后一起拍的dirty照片、视频啦,都可以。当然,你爱带点别的下流物料也行,英雄不问出处,谁管耶稣的受精卵形成时,耶稣他爹是不是正对着玛利亚幻想艹白雪公主……”
      仙道彰摸着鼻子,晴子很少见过仙道彰陷入这等尴尬境地:“弥生,像点话,聊聊篮球,今天我只是个东京电击10号的现场狂热粉丝。”
      “怎么?你的□□里应该不会有HIV吧,根据我的情报——”
      “你们鹿鸣社那篇报道怎么样了?”“被选中的□□”终于直接打断了“选中者”,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曝光大炊御门致癌墙漆那篇?最近很轰动啊,卧底式采访相当有胆色,哦,听说是两个刚毕业的年轻记者来着?哦,你亲自调教的?不错嘛,进展如何,可挖到‘真相’了?”
      他倒很明白相田弥生。篮球转移不了的话题,用真相转移。
      “不瞒你说,今天来,正为此事。”女记者果真即刻丢下了冬天和精子,她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南烈先生,那天在聚会上,听说令堂不幸罹患鼻咽癌?”
      坐在她另一侧的球星经纪人,正在弯腰处理球星的可折叠轮椅。场馆固定的观众坐席无法拆除,几分钟前球星刚由男友从轮椅上小心扶起,慢慢于座位上重新坐好。好在场馆的无障碍坡道尚算设计合理,晴子庆幸,否则请流川君来看比赛,真是给人家出了大难题。
      “有何贵干?”球星经纪人狐疑地瞥向女记者。
      “请问令堂家中用的什么牌墙漆?”
      “墙漆?”那经纪人花了几秒钟领会对方的用意,“哦,恐怕和墙漆关联性不大,家母退休前曾是中学教师,长期吸入粉笔灰的缘故——”
      “大炊御门、SHK、森宅家,就这三大品牌占据了本国建筑涂料市场份额的90%。哦仙道,你这个建筑师说一下,我引用数据准确吧?南烈先生,考虑到《大炊御门旗下致癌“杀人墙漆” 已现至少36个受害家庭》可是必上年度盘点的特大新闻——见笑见笑,确实是区区不才主理的鹿鸣新闻社独家披露——问题油漆全出自大炊御门集团‘墙面守护者系列’产品线下2006年12月的两个批次,甲醛、甲苯二异氰酸酯含量均严重超标——36个,36个受害家庭!怎么,南烈先生,现在想起令堂家里用的什么品牌、批次墙漆了吗?”
      听起来就像,所有人都该100%掌握自家墙漆品牌、批次(多数人连正穿在身上的外套品牌都不知道),100%读过相田供职媒体刊发的每一篇报道,外加100%符合相田对新闻素材的最新需求。
      “哦,相当令人肃然起敬的新闻调查。”球星经纪人说,满脸写着“死变态滚远点,别用比你那比借精生子更恶心的报道来骚扰我”,“我刚刚似乎解释过一遍了,家母患病恐怕和这个关联性不大……”
      “‘关联性不大?’”女记者打断了对方,“猜猜怎么着?‘杀人油漆’与其说是品控疏忽、渎职造成的意外悲剧,不如说是这家管理比商朝还落后的家族企业,三个继承人权力内斗、互相谗害的文化特产,哈,《资治通鉴》每一页都关于几个争夺母乳的婴儿故事不是吗?‘关联性不大?’有毒的文化特产!终将使人人受害!呵,其中一位当事人大炊御门少爷,成功躲避了我们记者围堵半个月,唔,就看本人今天的线报准不准,能不能用望远镜把他从现场揪出来搞到一篇独家了……哈,至少祸害了三十多家人还有心情来现场支持最爱的球队比赛,实在是帝王将相格局呐,听说他是你丈夫粉丝哩晴子——顺便感谢一下赠票,确实为我节省了一大笔开支,不然走公司的报销流程……”
      说话间,相田将一张“BOV上门检测”名片塞给南烈,勒令他尽早联系机构检测家中空气质量和墙面油漆成分(检测可享七折优惠),“如证实令堂不幸患病和这批问题油漆有关,随时联系我。”
      尽管对南烈缺乏好感,此时此刻,晴子仍暗暗同情起他来。“饿坏的相田”总试图从每一个随机经过身边的人身上咬下一大块爆料(至少一小丝线索),老实说常常也看不太出是正义驱动更强烈,还是想冲击普利策新闻奖的愿望更夸张。
      “那么,NBA球星,考虑过你个人传记的合作出版社了吗?”
      相田继续用望远镜满场“追凶”,同时快速将话筒伸向了第三位“受访对象”,隔着南烈,她强行捉住了流川的手,摇了两摇:
      “如不嫌弃,流川先生,可考虑一下鄙公司,我们虽是一家新传媒公司,旗下出版业务也尚在起步阶段,但去年已有一本畅销单行本《雄太与妈妈的假日:混酥、清酥与泡芙》,进入了美食类图书年度销售榜第三,唔,虽说作者是个爱假惺惺搂着每一个人说‘亲爱的你又瘦了’的做作娘们儿……哦,我们眼下也签约了两位文笔雅驯、经验丰富的传记作家,不瞒你说,流川先生,其中一位是《山本常朝》的作者鲶一郎——”
      “感谢。”这回轮到球星经纪人打断女记者了,“暂时用不上。”
      “南先生,这方面你也能做主?”
      “相田女士,老实说你的提议完全一厢情愿,令人一头水雾。这么说罢,且不谈贵公司的规模、资质,有无和枫谈一本全球范围内出版发行著作的合作筹码。本质问题是,枫才今年32岁,这个年龄出传记,无论如何都是过于荒唐的馊主意。经纪公司也好,我们自己也罢,都完全不在近期规划中。非要说有合作机会的话,相田女士,或许您不用太心急,等贵公司再发展壮大二三十年吧?”
      “哦,荒唐?”女记者仍手持望远镜,顺时针围绕球场两翼的可口可乐、丰田汽车、松下电器等广告搜罗了半刻,“南烈先生,你是说作为专业经纪人,你连最基本的经济活动判断力都欠缺?一个因伤退役的球星,评价颇高但尚未达到永恒传奇的地位,他推出个人传记的最佳时段显然就是退役三年内,趁他的精湛球技和惊人美貌还没被历史遗忘。考虑到一本400页的传记采访、撰写、编审制作周期少说要两年,现在做预备正是有备无患,何来荒唐?”
      空气凝滞了几秒,不啻他们几人,连比赛尚未开场的竞技场内近千名观众,似乎都叫相田弥生粗鲁无礼地断定流川“即将因伤退役”,同时怔住了几秒。
      “相田女士,请你注意措辞!”球星经纪人气得够呛,晴子注意到他下意识锤了一下膝盖,“不论从哪个层面,你毫无边界感的武断判断,都相当失礼!”
      大抵这类“毫无边界感”的抨击,方才相田质问“墙漆品牌”时他已长久酝酿着了。
      “南先生,我倒不怀疑你是个有礼貌、有边界感——至少在主人面前假装你有的男仆,但我确实很怀疑你作为经纪人,是否具备为你的客户,实现才能、价值最大化利益变现的务实才具。”
      晴子想起三井的判断,“全日本想要缝上相田那张臭嘴的人加起来能组出一个第六大党。”她终于也忍不住插了话:“相田小姐,你怎么能毫无根据地这么说!在NBA的生态链里,球员受伤、手术治疗、重返赛场,本来是再常见不过的现象罢了。流川君现在虽说伤还未痊愈,他需要的是配合治疗,是亲人、朋友们的鼓励与支持——”
      “唔,‘生态链’,如果此类臭词能装点观点科学性的话,在座几位都是刚从哪部迪士尼画片的‘生态链’里跑出来的不成?‘哦,快把毒苹果咳出来!白雪公主就能死而复生啦!’问题是流川先生可不是在《白雪公主》里打球啊。那么,我现场随便选读一段‘现实世界’?”
      说话间,相田弥生暂搁下望远镜,从她印有“鹿鸣新闻社”LOGO的双肩背包中抽出一本10月刊《当代篮球》杂志来,她的背包给晴子一种邪门感觉,仿佛能随时从中抽出任何人的任何不利把柄。
      女记者老练地将杂志彩页翻到某一页、某一段,读起来:
      “‘作为NBA一线球星中最饱受伤病困扰的一位,2002-2003赛季,时年25岁的流川枫在对阵费城76人队时左膝半月板撕裂,休战5周再度出战;2004-2005赛季,右脚踝三级扭伤,第六周复查通过后同样迫切上场;2005-2006赛季,球星的左膝半月板第二次撕裂,外加髌骨肌腱拉伤,为此报销了当年剩余赛季;此后三年,日籍球星以惊人的意志力、强烈的胜负欲、愈发妥善成熟的自我保护能力,先后两次率领凯尔特人冲入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并终于2008-2009赛季带着左膝旧伤,在业界广泛不看好中攫取了冠军指环和决赛mvp奖杯……巨大荣耀背后潜藏着巨大阴翳,球星左膝半月板遗留问题已在其逐年下滑的出战率中可见一斑,他的职业寿命会否过短?这一问题长期令业界疑虑……本赛季,天才球星遭遇职业生涯最惨痛伤病,公开资料显示,球星在6月底征战热火队一役中右腿胫骨和腓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脚踝旧伤也受到波及,据一位医疗界不具名知情人士透露,目前看来,球星通过手术恢复正常行走大体无虞,重抵一流运动员水准可能性不超过10%,合并考虑左膝半月板旧伤等因素,32岁的球星能否再度重返他深爱的NBA赛场?该人士持悲观预期……’怎么,不用继续念下去了吧?大浦君翻译的 ESPN最新评论文章,作者是老艾伯特,他向来出手非常公允。”
      “这只是一家之言,一面之词!”球星经纪人几乎想拽住女记者的衣领了,晴子能感觉到,忌讳公共场合的缘故,他仅仅再次锤击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简直如高高地击鼓鸣冤,“康复治疗是需要耐心的事情,枫的首次手术非常成功!目前恢复情况也在专业人士监测之中,抱歉很让你失望了,满嘴吉祥话的相田女士!但一切符合预期!明年1月我们会酌情考虑是否安排第二次手术……”
      女记者嗤笑一声,目光掠过球星经纪人,望向球星本人:“那么,流川先生,你本人怎么回应老艾伯特的‘一面之词’?”
      晴子望向她的“神祇”。面对相田弥生的挑衅,她心里说不上是对流川君的忧虑居多,还是期待居多。她忧虑他会忍不住给相田一拳(相田这麻烦家伙可不会善罢甘休),她期待他狠狠嘲讽相田一番(但嘲讽或许是他尚未掌握的一门语言艺术)。她没料到,或许正如那篇评论中所分析,32岁的球星多年来已惯于和伤病博弈、磨合、相处,早修炼出了少年时代没有的一类平静,面对相田弥生堪称恶毒的“诅咒”,他固然戴着口罩,眼里并看不出什么不悦情绪。
      “感谢他的关心。”
      “哦?看起来接下来是‘不过’?”
      “弱者悲观是正常的。”他很清淡地说。
      “‘弱者’?”
      相田弥生强行将那本篮球杂志塞入了球星手中,似乎她认定一旦他亲手触摸一下那篇评论的悲情标题,亲手触摸一下《流川枫:命运中道崩殂》九个字,他会浑身一颤,产生一番别样感悟。她盯住他毫无波澜的眼睛:
      “唔,看起来轮椅、暂时残疾和权威业内观点一丁点也没有磨损您惊人的傲慢啊,流川先生。”
      “感谢夸奖。”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流川先生,去年你在一波三折中——尤其带着业内广泛担忧的左膝伤病,最终出人意料地拿下了NBA冠军,到底是惊人的技术更重要?还是惊人的傲慢更重要呢?”听不出相田是真正好奇,还是故意的挖苦。
      “如果写入传记,写‘惊人的傲慢’吧。”流川君是不是开了个玩笑?晴子不太确定。
      “不得不说,流川先生,真令人印象深刻。”相田弥生脸上露出玩味的怪笑来。
      “感谢夸奖。”
      女记者上下打量着球星,她确认对方是在认真致谢,固然平淡得出奇,亦没有一丝一毫异味。她频频摇着头,重新将望远镜捉在了手上。
      “真的,本人愈发渴望代理、合作您的个人传记了,流川先生。要不是鲶一郎确实更适合推荐给您,我甚至想亲自为你执笔,届时如有必要,本人会举着望远镜搜查你的每一个毛孔,把每个毛孔尺寸都写进书里去。不瞒你说,上一个如此激起我写作欲望的还是一位二十年前无恶不作的喜鹊杀手呢。哦,看起来还得再等个二十年我们才有合作机会啰?”
      大抵由于此前太过粗鲁无礼,反衬之下,女记者此时流露出的一丁点欣赏,倒显出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刚刚说,山本常朝?”
      “唔,是的。”相田回答球星,“作为著名武士,常朝与其说是波澜壮阔,不如说是苦海无边的一生,当他感到一生大势已去,在隐居中写下了武士道经典《叶隐》。”
      “书带了?”
      “当然,基本职业素养范畴。”
      女记者再度从双肩包中掏出一本辞海般厚重的精装书籍递给球星。《山本常朝:边缘者的吐纳》,以晴子的眼光,副标题过于水性文艺腔了(令人以为传记对象是个LGBT剧作家,而不是武士),黑、灰、蓝三色封面设计墓园般令人直打着寒噤,她瞥到勒口处的作者简介和照片,直觉感到那张肖像拍摄功底很差,但奇怪地抓住了人物本质,鲶一郎是一个戴金属框眼镜,面带僵硬、讨好笑容的男人,那种去鱼市买鱼也会受到骗秤、少找零钱等欺辱的家伙。
      “收好。”流川示意男友、经纪人,“去核实,不算本烂书。”
      “绝对不算!相当出色的传记。事实上我认为2005年的直村奖纪实文学奖应该颁给鲶一郎,而不是那本靠抄袭资料和企业通稿的《金融世家》。”
      “多大年龄?”
      “是问鲶一郎?今年应该是58岁吧……”
      晴子不太确定流川是不是又开了另一个玩笑:“等我‘一生大势已去’,希望他还活着,倒不用写那么厚。”
      真不像流川君啊。晴子茫然想着。至少不像她记忆中那个天真无情、冷言寡语的少年流川君。十五年后的流川君,心平气和到此种境地。甚至颇具一点诙谐幽默了。晴子心想,或许她根本不必做晚餐的话题提纲,这样的流川君,说不定她也能和他信口聊聊料理与摄影呢。
      “期待合作。”相田弥生再度自作主张,谈判成功似的捉住球星的手摇了两摇,她自以为幽默地加了最后一句,“酌情删减感情生活部分的话,可能不会那么厚,坦率说您这位男友确实一个字也不值得写进传记。”完全的公报私仇。
      相田弥生重新将望远镜架上了鼻梁,似乎还想就“不值一提的球星男友”再挖苦几句,她镜筒瞄准某个位置,停顿了几秒,“诸位,今天的热身采访到此结束,正式采访即将开始!我得走了——哦,别忘了,最早今晚9点,最迟明早8点,登录鹿鸣官网观看‘大炊御门杀人墙漆事件’最新独家报道!合法转载当然也请尽情畅快阅读,洗稿、抄袭的下贱货色除外!”
      女记者从座上一跃而起,往观众席对过某个区位飞窜而去。不知怎么,晴子即刻感到在场其余三人之间,散发出令她如坐针毡的古怪氛围来。刚刚由那粗鲁无比的女记者统领的、生硬无比的采访,竟也算其乐融融了。她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她意识到,“敢于在这种氛围内说点什么”,着实是一种不得了的愚勇。
      篮球赛在此时吹响了比赛哨声,多少缓和了一点古怪氛围——多多少少。整场比赛观看过程中,本来少言寡语的流川,一声不吭尚属正常,平素温和随性的仙道,亦几乎一言不发。三人中只有南烈偶尔试图和男友讨论一番战况:“白队9号不赖,对吧枫?”
      球星多半只嗯一声。
      “我要是白队教练,会组建以9号为核心的进攻体系,而不是4号,4号阅读比赛的能力明显有问题,不是吗,枫?”
      “再看看。”
      包括中场休息在内的一个多钟头里,此类不咸不淡的交谈,不过响起了两三回。中途南烈倒是体贴地询问了许多次男友,“需不需要喝水”“需不需要去洗手间”“需不需要出去透透气”,晴子明显察觉到,球星经纪人希望球星给予肯定,一旦给予肯定,说不定他就会借口上洗手间,推着男友一去不回,球星一律摇头予以否定。
      比赛以东京电击队71:69主场险胜。恰逢东电队长大河田的35岁生日,现场举办了一场简短的生日典礼兼庆祝仪式。
      俱乐部主席渡边亲自推来一只象征“东京电击”的闪电造型黑红双色蛋糕,打开了一支长久喷着泡沫的香槟,一队球迷自行组织的“街舞组合”,现场翻着跟头表演了《卡特先生》,主唱自称今年42岁,是笹山橡胶株式会社刚被解雇的轮胎花纹设计工程师,他花了两分钟抨击那家轮胎厂商的加班、拍马屁、不尊重知识产权的企业文化:“原想着今天假如东电输了比赛,回家就蹬着两只轮胎用东电10号球衣上吊哩,但我的偶像樱木花道用最后7秒那个伟大灌篮,打横救起了自杀身亡的我!”他要求现场拥抱偶像与恩人樱木花道,撅起络腮胡子亲吻了偶像的脸,顺带在偶像脸上设计了几个轮胎花纹。
      体育馆的停车场内,春风得意、大胜归来的大前锋和几人汇合。看到老搭档,他咧嘴得意的比了中指;看到南烈,他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看到仙道,红发男子脸上冒出了毫不掩饰的怒火:“谁请他来的?不是让你不许给他票吗?晴子,怎么回事?赶紧把他赶走!是你邀请这个卑鄙的混蛋也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花道,别这么无礼!”晴子拽住丈夫的手臂,“仙道君特地来支持你的比赛……仙道君,请你别介意。”
      “可以理解,”高大英俊的朝天发男子耸耸肩,半笑不笑地开口,“毕竟樱木君今天所有的宽容,都用在忍受一位轮胎工程师的络腮胡之吻上了。”
      老实说,晴子暗暗替仙道感到难受、尴尬。他为什么要来呢?既然此前的球赛观战中,他几乎没主动说一个字。她原以为比赛一结束他会告辞,没想到当他听说比赛后有个“聚餐”,仍一言不发地留了下来。在场并没有一个人真正欢迎他。流川全程对他视而不见——考虑到两人曾是情侣,相当惨痛的分手,可以理解。流川的现任男友南烈则几乎满脸写着“瞧着吧,有机会我会弄死、分尸这个家伙”。晴子可以打赌,即使相田的“臭嘴”不久前那等得罪了南烈,如果必须在相田、仙道中选一个舌吻对象,大阪人会毫不犹豫地激吻相田的“臭嘴”。樱木,樱木更不必说了,晴子再清楚不过,因流川的事,丈夫十余年来对仙道充满了敌意。其实,晴子自己也未尝不埋怨着当年的仙道,虽说她听彩子隐隐透露过一句,“当年可不能怪仙道”,毕竟流川君是她的神祇啊,仙道令她的神祇那时遭受了那般地狱之灾。
      但以晴子的秉性,实在当面说不出一句难听的话来。
      “那么餐厅名是阿列农希腊餐厅,在神谷町,仙道君可知道具体位置?哦知道那太好了。我一直很喜欢希腊文化来的,才留意到最近这家新开的餐厅呢,他们的茴香酒尤其富有风味。仙道君也自己开车过来的话,我们餐厅见?”她多少有些扭捏,当说出那个叫“阿佛洛狄忒”的厢房名。
      当他们开车进入餐厅的停车场,晴子已隐隐后悔选择了这家餐厅——仅为了她那不足道的心机,想要与自己的神祇,在有希腊众神元素的餐厅里共进晚餐。一对亲密的“情侣”刚结束了一顿愉悦晚餐,一个揽着另一个的肩,双双从餐厅旋转大门走出,双双上了一辆奔驰轿车。那对男子中,较纤细柔美的一位,虽戴着太阳镜,晴子一眼认出是著名主持人藤真健司。藤真那位男伴,不知是醉着酒,还是假装醉着酒,前一秒他刚绅士地亲手为藤真拉开副驾门,后一秒已猛然压住对方吻了起来。樱木一拳打在车内智能温控风扇上:“妈的!搞什么鬼!”
      今天着实有些离奇,或许上帝在惩罚她的僭越,晴子隐隐感到不安,这顿晚餐恐怕够呛。她暗暗祈祷着自行开车前来的南烈、流川,包括藤真的现任男友仙道彰,顶好车距拉得足够远,并未看到这不很美妙的一幕。当五人在“阿佛洛狄忒厢房”碰面,晴子立地知道大势已去,显然,那一幕每一个人都看到了。
      氛围比起初加倍怪异起来……当晴子强装松快,接过服务员拿来的菜单,她的丈夫正露出一副完全沉不住气,随时将跳起来大笑嘲弄仙道的架势,晴子能想象以丈夫的复仇逻辑,会嘲笑出什么内容:“卑鄙的仙道,现在轮到你去宽容别人的络腮胡子吻你的男友了吧!”
      南烈没有做丝毫掩饰,他在用一种更加怀疑、更加堤防的神色频频打量仙道彰,十人的圆桌,他故意拉男友坐得离仙道足足隔开了四人,不料恰巧又呈现面对面之势,这位经纪人兼男友,堪称离奇地搬起了圆桌中心的阿佛洛狄忒小型石膏塑像,挡在了流川面前,看起来他是想请这位象征爱与美的女神本尊,亲自阻碍有任何人胆敢用爱的目光望向美人。晴子想起几年前,丈夫从雅典奥运会回国时,曾骂骂咧咧地说“那个大阪人是个超级精神病”,当时她还以为有失偏颇……球星呢,正面无表情地,握着一杯男友倒给他的希腊高山茶——南烈每分钟给他倒一杯,每隔几秒,球星会抿下一口;仙道彰本人,倒显得无所谓般,他正背靠在椅背上,一副完全放空了的,心不在焉的姿态,倘不是每当球星拿起杯子喝茶,他会情不自禁的滚动一下喉结,像对方唇间饮下的水,全淌入了他的食管里。
      晴子比原计划多点了五道菜。点的不太合宜,她知道,油炸番茄球和西红柿甜椒镶肉,包括,希腊沙拉里恐怕也有番茄……不断重复的番茄,和紧张的人不断重复“你知道、你知道”差不多可笑,点那道风味猪排时,她也忘了询问在场人士是否有人对猪肉忌口……
      愈感到这氛围恐怕人人毫无食欲,她愈发紧张,愈需要靠多点几个方寸大乱的菜来安抚这种“恐怕人人毫无食欲”的紧张。
      当第一道Moussaka作为前菜端上来时,晴子闭了闭眼,可太好了,也有番茄汤汁。南烈的手机忽的响起来,晴子感觉自己已紧张到险些惊跳起来,她时时恐怕会再发生什么离奇情节,她祈祷不要是“南烈,你的母亲病危了”,还好,是停车场服务生打来的,“南烈先生,这台尾号04-11保时捷是您的车吧?可能需要您来挪一下,挡住别人车了。”
      挂掉电话后,南烈明显犹豫了一番,他先瞥一眼仙道,再望向流川,那露出的神情太可笑了——晴子略感安慰的想,至少在可笑方面南烈并不逊色于自己——连挪车他都想要推着男友的轮椅一起去才肯放心。大约他也知道会遭到嘲笑,流川也到底坐在轮椅上,他终于只俯下身,凑向已经脱掉了帽子、摘掉了口罩的球星,在他洁白美丽的侧脸上吻了吻:“枫,我去去就来。”
      离奇的剧情还是无可避免的出现了。南烈前脚刚走出厢房门,仙道彰一秒也没多等,他忽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径直走到了南烈的座位上,他拉开椅子,堂而皇之地在流川旁边坐了下来:“流川,茶水别喝太多了。”
      似乎他既要故意证实,南烈的一切可笑堤防、怀疑都完全正确,又要同时亮明中立身份,别想太多,他仅仅是一位就污染问题提出治理建议的有良心环境专家。
      流川完全没有听见“专家建议”,球星仍在低头喝着希腊高山茶——南烈去挪车前不忘又给男友斟上了满满一杯。
      “单独聊聊?”仙道问他。
      球星低着头没有做声,看起来在全情细品“专家不建议”的茶中除了鼠尾草、洋甘菊、羊角芹,还有什么更适合山羊吃的草类根茎。
      “茶真别喝多了,可以先尝点Moussaka里的鸡蛋。”专家再度发出科学倡议,这回伴随轻轻一声叹气,“流川,就几分钟,聊聊?”也许将单独为球星做个科学饮食讲座。
      “没必要。”球星终于抛出了几个字,他不需要专家。
      “推你出去好吗?几分钟?”
      著名球星再度进入了品茶冥想时刻。
      专家站起来,他直接握住了球星轮椅的两侧握柄,作出将要推动的架势。“放开!”球星不得不丢开印有葡萄卷草纹的瓷杯,试图去打掉专家的手,专家牢牢抓紧了握柄,压根不在乎被不被打。
      球星少见的选择了求助于人,他望向一旁眼冒火光、早已按捺不住的樱木:“白痴,把他弄走。”
      在樱木得令窜过去,或许要拦腰抱住多事的专家将他直接丢出窗外之前。仙道忽然俯身捉住球星的下巴,抬起吻去。
      他没有成功,这种陈词滥调的伎俩能成功才怪,专家暴露了他到底是运动圈业余人士,他还没捉住NBA以美貌、敏捷、凶戾闻名的球星下颚,球星已一拳先揍向了他的下颚,拳头、肉、骨骼的冲撞发出了“咔哒”一声。樱木愣了愣,暂停了动作。“滚吧。”球星冷冷说,依然望着高山茶,仿佛毫不在乎业余人士是将晕倒,是将回击,还是将转身逃亡。可没有痛觉的业余人士低笑了一声,再度捧起了球星的脸,以极为暴力、极为蛮横的姿态——接近同归于尽的姿态,他咬住球星的双唇完成了他计划中的一吻。刚吻完,他下巴上遭遇了来自体育明星的专业级第二拳。
      “滚远点!”球星气得浑身轻轻发颤。业余人士低叫了他一声,试图搂住球星,他险些遭遇了第三拳,不知怎么那专业级拳法“嘭”地一声偏斜打在了桌沿上。晴子捂住嘴,望着她的神祇拳头渗出血来。
      “流川,几分钟,我只需要——”
      “滚远点!”NBA球星成长了十五年的心平气和在短短几瞬间瓦解了,他挣脱开对方双臂,恢复了那个天真漂亮少年的暴躁、直截:“被戴绿帽想找人疗伤?滚去找别人!”
      晴子瞄向刚刚被端上的第二道菜,希腊沙拉,在一堆桃子、草莓、莴笋、橄榄、薄荷中,她果然找到了番茄。球星经纪人正冲进房间,看起来在他出去挪车的三分钟中内,被迫害妄想症已令他想象到了比现实更离奇五万倍的剧情,看起来他马上将冲过去给仙道来上一拳——不知是为妄想剧情,还是为现实剧情,并将马上推着怒火冲天的男友轮椅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照办了。
      才上了两道菜而已呢,晴子望着她的神祇被经纪人推离了厢房大门。茴香酒,颇值得一尝,她想和神祇共享的茴香酒也还没上啊。据说连神祇喝茴香酒也会禁不住轻打喷嚏,在那可爱的神之喷嚏中,会赐人类从迷恋中清醒。但她知道,她和她的神祇共进晚餐计划已经彻底破产了。
      晴子瞥一眼懒洋洋靠在厢房墙上的仙道彰,下巴红肿,微淌了一点鼻血,这个英俊的怪人脸上居然排开了一个吃吃的笑容来,似乎在为球星的专业拳法格外高兴。她的丈夫呢,则捏着拳头恶狠狠地站在对方面前,大约在困惑是该给他今日第四拳,还是该送他去脑科病院。完了。晴子想。一切都完了。好在至少没人发现她的失败点餐水准。她会选择打包这堆番茄的,嗯,她扫一眼餐桌,为了不辜负昂贵的价格,打包前她会拿出尼康D90拍几张的,但愿番茄们上相,但愿至少拍出那类能上《雄太与妈妈的假日:混酥、清酥与泡芙》配图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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