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二战)

作者:JiangZhou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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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后天是圣诞。

      她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钟声,似乎......还闻见黄油的香味。姐姐的曲奇饼,克劳斯的童谣,玛达丽娜的火鸡......

      野狗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几位村民提着煤油灯照在她脸上。

      诺亚发现雪窝里的人连忙喊来丈夫,贝客尔先生当即认出了雪莉。当年她把蛋糕扣在了前妻头上,因为她议论赛弗特夫人克死丈夫。

      *

      鼻腔里填充着纱布,她觉得鼻翼变宽了,说话也瓮声瓮气的。她认为上帝太残忍,总让故人见识自己的狼狈。

      贝客尔的家人死于战时轰炸,诺亚他第二任妻子。听到这些,她抬头第一次认真看着二人,他皮肤黝黑,少了半只耳边。诺亚比丈夫年轻许多,她身材微胖,带着银铃般的笑。

      贝客尔经常给她许多食物,这让雪莉过意不去。他们没有多余钱财雇佣工人,显然并不富裕。她会帮衬着做些杂活,其实也出不了力只是这样做会少些心理负担。

      入了春,雪莉身子更差了。先是右眼毫无征兆的失明,后又持续高热,接连七天水米不进把喂的药全吐了出来。她的嘴唇和血痂黏在一起,诺亚只好用毛巾在嘴巴上拧几滴净水。

      这天,听到晌午的鸡鸣她才勉强睁眼。金灿灿的阳光洒满房间,雪莉将身体靠在身后的木箱上,她感觉身上暖洋洋的,头也不疼了,也有胃口吃东西了。

      她抓起桌上的馒头送入口中,舒适感转瞬即逝,胃里迎来剧痛,内脏在腹腔里拧成一股绳。她以顽强不屈的意志面对疾病的折磨。忽然她觉得很滑稽,既然选择信奉上帝还要意志干什么。

      诺亚进屋发现地下一滩血,此刻雪莉垂着头,像只鹌鹑似的偎在床角。她小心试探鼻息,上帝保佑,她还活着。汗水浸透她的衣衫,指头也被咬得血迹斑斑。换衣服的时候诺亚发现她的四肢布满出血点和淤斑。

      “她病得很重。”

      “她这样子要去医院。”贝客尔转头看向妻子。

      “别耽误了快去。”

      大萧条时贝客尔家破产,若不是塞弗特先生接济,他们差点沦落到难民营。当时大家都不富裕,塞弗特一家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有回塞弗特家连喝了半个月的马铃薯汤,以至于妮卡看见马铃薯就反胃。

      雪莉全身关节受损右膝变形严重,风湿损害了血液系统,她的血小板低到危急值,她不能吃坚硬食物只能进些流食,哪怕摔个跟头也会要了她的命。

      *

      雪莉醒了,瞧见院里飞扬的白毛,她嘴唇蠕动着。

      诺亚把耳朵贴在她嘴上,才听到她说:“下雪了。”

      “不是雪,是柳絮。”

      “柳絮啊.......”

      说着,她掉出了眼泪,她伸着脖子看向窗外飘零的柳絮,每个角落都毛茸茸的,像极了雪天。

      她知道到自己要离开了,要重获了自由了。

      奇迹再次降临,这天之后她能柱起拐杖下床。她不再想着写信,得不到回应的事都会消磨意志,何况是一个疾病缠身的人。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她给贝客尔夫妇未出生的孩子准备了一份礼物。

      当晚诺亚就带她做了晚祷。她说凡事要虔诚,雪莉像没听到似的。诺亚说当年苏军攻入柏林只要她在心中默念祷词,他们就会停下。

      闻言,她望向诺亚,想说些宽慰的话却比登天还难。

      医生嘱咐要卧床静养,雪莉全当耳边风。她执拗地拄着拐杖练习走路,累到气喘吁吁。几瓶激素药吃下去脑袋笨了,思维逐渐混乱,牙齿也坏了八颗。好在门牙完好无损,血小板也在慢慢上升,虽然没有回归正常值,却也不会有自发性出血的风险。

      刚入深秋,她就备下了柴火。雪莉没有炉子只能在院里生火,等到烟散尽放进火盆,再用铁铲放在屋里。

      她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毛毯。

      火焰明亮摇曳在眼前,屋内,狭小而温馨。在谷底待久了,共情能力也有所提高,听到丧钟,她的眼角也会淌下泪水,不再似从前那般冷漠。

      两个礼拜前她接到了返聘通知,随之而来的还有生活补贴。她分给了贝克尔夫妇一部分,又添置了化妆品。她在尝试丢掉拐杖,虽然腿不利索但只要慢下来是没有问题的,只有在上台阶的时候会露出猫腻。

      雪莉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强,她会因疼痛而哭泣,她会担心身体发胖,她无接受肿大畸形的手指。

      鲍尔女士在信中提到当下正在推行新的教育理念,她在忐忑和欢喜间切换,她的胆子越来越小,怕自己不能胜任,于是让鲍尔女士寄来一本教材。

      她想想自己不是那么差劲,学生们会送上手工折纸表达谢意。雪莉的手工很差,只会叠带帽船和飞不起来的飞机。有回,她让学生写下理想,这些留言中有医生、神父、农民、教师,却无一人提起保家卫国。

      *

      已经熬过很多苦日子,剩下的再苦也苦不到哪去。她掰着指头,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对命运她有过抗拒、抱怨、臣服,现在她想与之释前嫌。她摸透了她的脾性,她,会是一位不错的朋友。

      施罗德夫人是第二户愿意亲近雪莉的人家,她是位寡妇,有个八岁的女儿。知道雪莉受过高等教育便央求她辅导女儿英语,小罗丝的口音很重总遭到老师奚落。

      每周,她能从施罗德夫人那里拿到水果和熟食。和她们待久了,玛达丽娜常在梦中出现。

      贝客尔刚进屋就被冻得直搓手,这房子四处漏风。

      天冷,施罗德夫人不送女儿来了。他们都说冷,雪莉却觉得很暖和。

      “我去镇上,有信要捎带吗?”

      他偷偷打量雪莉,她将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戴着眼镜。按理说该是瘦骨嶙嶙的模样,可她气色很好,脸颊圆润。

      雪莉知道他疑虑什么,面色红润是火焰熏的,脸颊没有凹陷得益于激素药的副作用。

      “早就不写了。”

      她用小木棍翻弄着柴火,再用鞋搓灭火星。

      “德国英雄霍夫曼......人都不在了,何苦呢。”

      他以为雪莉病情稳定后会继续为他奔走,可她却没了动静。这是再好不过,他和妻子不忍心看她继续漂泊,她很年轻,颇有才华,不该困在这里。

      他听小罗丝说她的英语比学校老师都标准,不会摆谱,不会取笑人。

      雪莉卖掉霍夫曼的东西,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她以为早就互不相欠了。

      就像吹走的枯叶,融化后的积雪。

      随着木柴断裂的咔嚓声,心也跟着哐哐直跳。

      “这不幡然醒悟了嘛。”她有些害臊,笑着辩解,“我总要摔上几个跟头才死心。”

      说罢,长舒一口气,从前她抗拒与人交谈,如今倒也变得坦然。

      *

      时代巨浪吞没了她的光华,世界新生伊始,她像一块锈迹斑斑的废铁。雪莉觉得和常人没什么不同,无非是脑子钝了些,腿脚慢了些,但这没有什么妨碍。阳光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自己。

      她在等着开春入职,虽然刚开始握笔有难度但都被她克服了,现在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不在话下。

      她喜欢用鲜花点缀房间,看上去生机勃勃的。花匠劝她买冬青,这时节不利于培植鲜花。可她大手一挥,让人送来了五盆含苞待放的玫瑰。

      入冬后第一个礼拜,天飘起鹅毛大雪。

      雪莉走了。

      医生说是鼻血堵塞气道造成的死亡。

      房间很安静,没有血淋淋的场面,没有死人气息。除了下巴和枕巾上沾点血,和睡着没区别。火盆早已熄灭,她娇养的花全都把头昂得高高的。

      她走得安静,脸上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像是一幅没来得及上色的画。整理遗容时鲍尔女士才发觉她被疾病折磨的不成样子。

      鲍尔女士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握住笔杆。她试着从遗物中寻找真相,除了返聘通知和教材,所有信件都被烧的一干二净。

      她知道,她在这世上半分留恋也没了,鲍尔女士挑了个最小的骨灰坛把她放了进去。

      几乎是一夜间,雪莉赢得了当地官员认可。先前对她百般刁难的官员,驱车七十里把她还给了丈夫。

      路上,汽车熄了三次火。

      碍于风评不好没有举办葬礼,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这次她没有抗拒,孤零零的睡在那里。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是康德拉夫人。

      后来墓地遭到严重破坏,再往后连附近居民也忘了哪里是她的长眠处。

      一九五八年,十月。

      时隔多年,福利院收到西柏林政府来信。当年英国管辖区现已全权交由美国。经核实官方承认当年刊登的内容存在错误,并将霍夫曼的生平屡历重新刊登,那张全家福重新出现在公众眼前。

      西尔维娅动身寻找雪莉,离婚后她就职于儿童话剧院,如今由她继承家族荣光。

      皮埃尔的小说轰动了文坛,一些陈年旧事得以被揭开,雪莉的婚姻被判为无效。慢慢地有媒体将她称作塞弗特女士,她又重回塞弗特夫妇掌上明珠的地位。

      ◎番外

      男人走了一个月,玛达丽娜才冷静下来。她把积蓄挥霍个精光,孩子病只能带去黑诊所,情夫能撇下她一走了之,可这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舍不得。

      “姓名?”医生催促道。

      玛达丽娜听出不满,音调比他高了几分贝:“克里斯多福。”

      身后来了位带着围裙的妇女,为了凸显身份玛达丽娜用手帕掩住口鼻。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说:“请等等,是雪莉。”

      这时医生明显不耐烦了。

      “就是她。”玛达丽娜推搡了一下女儿,陪着笑脸,“一个女孩。”

      医生摇摇头,心想怎会有把孩子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家长。

      花完最后三美元,她才意识到必须出来找工作。她养尊处优惯了常与顾客发生口角,没几天就被辞退。至于保姆什么的,那些活太累她从不考虑。她决定接客来养活女儿,纵然是经济危机,可依然有人过着富裕生活。

      玛达丽娜的钱包鼓了起来,她认为做个合格的母亲还不算晚。她给女儿留了长发,脱下不合身的西服,换上漂亮的裙子,遗憾的是亲手挑选的内衣用不上了,医生说孩子的胸部已经畸形。

      雪莉还是排斥那个女人,当她们说笑时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墙皮的滋味、刺耳的话、半夜醒来那女人把血涂在她脸上的场景。她心想,还不如一直这样,起码还能毫无保留的恨她一辈子。

      不过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况且,那些鲜艳的包装纸闻起来很香,玛达丽娜丢掉的包装袋她总能从垃圾篓里翻出来,铺在床垫下压平。

      玛达丽娜肚子疼,在床上翻来覆去,雪莉却装作没听到。她嫌聒噪索性堵上耳朵,她越痛苦,雪莉就越开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叫声稀薄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撩起帘子,只见那个女人一动不动。

      玛达丽娜没有秋后算账,她为女儿租了套房子,请了保姆和家庭教师。雪莉七岁才开始念书,她很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礼拜五下午,玛达丽娜会带雪莉看电影。她不再调皮捣蛋,因为她是有人疼爱的人了。整条街的掌柜都疑惑地看向这对母女,上回她们还在互相吐口水。

      很多人不喜欢她们,雪莉独自去逛商店有客人叫她“小赔钱货”,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人摸着她的小手,笑道:“我认识你妈妈。”

      雪莉听出来了他是在取笑,尽管如此,她还是拎起裙摆,微微一笑。

      她经常在街上游荡,其实她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她一周才能见一次,她觉得太久了。她抱着膝盖,蹲坐在玛达丽娜家的路口。

      她们重新住在一起,习惯了进进出出的男人们。她手里拿着卡牌,通常会有五张,有时是两张。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时,玛达丽娜依旧没有出来。

      听不到号令雪莉不能进去,她坐在石墩上,心突突跳着。玛达丽娜重视礼拜五,因为是属于母女二人的一天,一想到要把女儿送回德国她又快马加鞭的赚钱。

      玛达丽娜被掐死在床上,那人卷走了她们所有的钱。

      雪莉一直等到天黑,从院门口挪步到卧室,确定没有人才走进去。

      她将耳朵贴在玛达丽娜心口,她的心脏不跳了,医生也确认她的确是死了。

      雪莉没有钱安葬玛达丽娜,她依旧躺在床上,手像井水一样凉。她意识到这次真的没亲人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鼻涕一次次流进嘴巴里,眼泪是咸的,鼻涕也是咸的。

      她把头枕在玛达丽娜胸脯上,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过去她喜欢用玩偶诱惑让女儿喊“妈妈”,雪莉试过很多次,次次都如鲠在喉。

      第四天的时候苍蝇满屋飞,一拍子下去是黑压压的一片。玛达丽娜身上发出臭味,衣服里藏了许多苍蝇。雪莉堵上鼻孔每天为她擦身、换衣服,她换了一套又一套,苍蝇多了一茬又一茬。

      最后,照顾过她的保姆实在看不下去了,支付了火葬费用。

      雪莉从货架选了个最大的骨灰坛。

      琼斯太太一摇摇头,她又选了个最小的,怯怯问:“这个呢?”

      “足够了。”

      她们没有存放骨灰的钱,抱着骨灰坛的雪莉打开了话匣,她想博取琼斯夫人同情,她不敢回家。

      她笑着问:“真的有人吗?”

      琼斯太太是位极其缄默的人,反应有些迟钝。

      雪莉以为她生气了,开始小心翼翼的活跃气氛,“我想,应该是有的。”

      琼斯太太用袖口偷偷抹泪,“小姐,有。”

      分别后她没有回家,她披着落日,迎着人潮,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

      梧桐树长到六层楼高。夏天到了,又是一季的枝繁叶茂。

      雪莉站在街头,用一只手放在嘴边当喇叭,扯着喉咙叫卖报纸,顾客问起父母她狡黠说失业了。很多报童的鞋子发黑,她每天用湿布把凉鞋擦了又擦,虽然开了胶也保留着原本颜色。

      她告诉玛达丽娜今天卖了多少报纸,挣了多少钱。她怕黑夜,玛达丽娜去世十天,家里的灯亮了十天;她怕有女巫顺着窗户爬进来,所以总是关上窗子。

      一个礼拜后,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来找她。一个自称她舅舅,一个自称母亲故交。显然玛达丽娜没有安置好女儿的去处,他们因抚养权爆发了争执。

      雪莉抱出骨灰坛,告诉他们谁带走妈妈就和谁走。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说:“跟我走。”

      她多了一个家,这是妈妈的祖国,她不要祖国,只要妈妈。关于雪莉身世塞弗特夫妇没说过,她也装作不知情。她偶然间得知那个女人曾是柏林最闪耀的人,会弹所有钢琴曲。

      每年生日,她会瞒着所有人来到墓地,隔着栅栏,看一眼她。她不知道说什么,也无话可说。她恨她,恨她。可当她买礼物,不,只要她笑着来接自己,雪莉就会不争气地跑向她。

      她长大了,烦恼多了,无处可去就来这儿溜达。不论心事多么难解,总能在荒草丛生间找到答案,连附近的杂草也格外亲切。

      她觉得这里埋葬的不止是那个女人,也有她的一部分。因为怕塞弗特夫妇怕不喜欢自己,所以这些年不管做什么,她都要争第一。她要向知情人证明,那个疯子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

      【全文完】

      参考资料:

      ①《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
      ②《纳粹嗑药史》
      ③《第三帝国社会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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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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