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次日，月考成绩陆续放出，头一天考的语文数学出了分，英语是在周三晚上出的分，四大学科，唯独剩下个占分很大的综合迟迟不出，排名尚且还未定下来。
　　那边成绩没出完，这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市的质检和八校联考的安排也如雪花般纷纷落了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子楚趁着别人还没想到，联系了家附近常去的自习室，提前挑好窗边的位置落了两个月的锁，准备收收心。
　　高三开学近一月以来，他的确在其他事情上分了太多神，这不是个好兆头，会让他想起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周四那天作业不多，江子楚下课在教室写，中午在五楼的图书室写，紧赶慢赶，放学前已经写完了一半多。
　　二人还是一起回去。
　　等到秦傅小区楼下的时候，江子楚喊住秦傅，自己转了个身跟着导航找到一家很简陋的杂货铺，进去窝半天，出来时，和秦傅一人提了一袋东西。
　　“你买了什么，这么多。”
　　“买的菜。”江子楚说，“昨天在手机上买的，我用屁股想都知道，一个不开火的单身汉住的家里的冰箱，只会有饮料和速食。”
　　秦傅不否认：“不只，还有一个鸡蛋和一根火腿肠了。”
　　“所以呢，你是想让我就这个鸡蛋和火腿肠做一顿晚饭吗？”
　　“怎么会。”
　　“谅你也不敢有这个意思。”江子楚掂量了下袋子里的东西，抬头：“不过你也别想太多，我是煮给自己吃的，总不能来你家还得饿着肚子，人不能亏待自己不是。”
　　“其实不介意可以点外卖，我知道几家干净味道好。”
　　秦傅家周边是个小商圈，吃的很丰富，看样子是特地挑的位置。
　　江子楚耸耸肩：“那行啊，你开心吃外卖，我就只负责自己的份了，正好也简单省事。”
　　秦傅笑了声：“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今天也吃不完，我不会做饭，剩下放冰箱就浪费了。”
　　“浪费就浪费，总不能你不会做饭还赖我头上了？”
　　“不是这个意思。”
　　电梯开了门，秦傅率先踏出去，回过头问。
　　“作业还剩多少？”
　　“两张卷子。”
　　“一起写吧。”秦傅说
　　江子楚哼了声道：“那肯定的，我还等着‘借鉴借鉴’你的答案。”
　　“非常欢迎。”

　　江子楚后一步踩出轿厢，却见本该没人的家里，被人慢悠悠地打开了门。
　　秦傅呆愣数秒，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江子楚一时警觉，心里想着是不是进贼了，目光如鹰，拉住秦傅的胳膊。
　　直到看见门后那张秀美面容时，这种想法才彻底烟消云散。
　　因为这张脸他曾经见过，是在小报新闻里。
　　这个人，江子楚单方面的与她认识。

　　林淑人如其名，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淑女小姐，即便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但保养得当，烫着短发小卷，肌肤光滑白皙，身着居家简约的白裙，淡妆涂抹，很是漂亮，举止间流露出典雅端庄的气质。
　　“妈。”秦傅眉头紧锁，低声唤道，“你怎么来了？”

　　江子楚呼吸停滞一瞬，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已经关上的冰凉电梯门上，借助这凉意才冷静下来。
　　说真的他不擅长与长辈相处，逢年过节，一年见不了几面的亲戚上门，互相之间都是尴尬的不知道手该往哪放，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
　　当然更多时候，江子楚是打个招呼，若无其事地转头往书房钻，然后江妈江爸假模假样地训斥两句，就逃过一劫。
　　不过林淑是不一样的，她不是江子楚那些不用理睬的陌生亲戚，她是秦傅的妈妈。

　　林淑没有分给江子楚一个眼神，面上端着跟秦傅很像的表情，温柔的浅笑，非常标准，与照片上看的唇线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小傅，妈妈来给你过生日啊。”
　　江子楚觉得她的笑有些不自然，似乎是一种叫做体面的东西，让她勉强维持住了人形。
　　秦傅沉默许久，转身握住江子楚的臂弯，力道很大，江子楚试着挣脱但挣不开。
　　“先进去。”
　　江子楚察觉到林淑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恢复了从容大方的笑容。
　　直觉告诉他，此时打个招呼，转身就走才是上上策。
　　“我——”先走了。
　　“别走。”秦傅的语气很低沉。
　　只可惜此话一出，感性战胜了那为数不多的理性，江子楚卸了反抗的力气，任他拽着。
　　“留下来陪我，拜托了。”
　　“……好。”
　　林淑好似才看见江子楚一般，但表现得得体礼貌，让人讨厌不起来。
　　“这位小同学是？”
　　“妈……”
　　江子楚感受到秦傅很为难，叹口气，摆出看着稍微真诚的灿烂笑容，让自己进来看起来开朗活泼讨喜一点。
　　“林阿姨您好，我是秦傅的朋友江子楚，今天我是来……”江子楚顿了顿，深吸口气，“给他过生日的。”
　　“过生日？”林淑语气怪异，“小同学还挺热情的。”
　　江子楚暗自思忖，想着秦傅和他亲妈看着不是很亲的样子。
　　“是我请他来的。”
　　暗流涌动间，秦傅往前走了两步，连带着拽着的江子楚，江子楚踉跄几步，想开口质问，但还是闭了嘴。
　　“既然这样，先进来，别在门口站着。”
　　林淑让了个位置，看着十分欢迎的模样，但江子楚心里只闪过三个字：
　　——鸿门宴
　　不过他做足了表面功夫，不落人口实，非常得体地道谢：“谢谢林阿姨。”

　　一进屋，鼻尖能闻到很诱人的饭香，江子楚心里大概是明白了，这场鸿门宴，大概只差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他现在一面想效仿刘邦，找个托词，赶紧告辞，一面又想着不能临阵脱逃，弃秦傅一人于不顾。
　　进退两难，当为死局。

　　秦傅家里闲杂东西不多，一眼看过去，收拾十分整齐。
　　江子楚余光四处打量，电视柜上垒着一整排的游戏机，与他家里的是同款。
　　“小同学，你跟小傅关系很好吗？”林淑不经意间问。
　　江子楚被点名，立马收了不安分的目光，抬眸看向温和的妇人。
　　“还可以，都是朋友。”
　　“朋友啊……”
　　“小傅能在R市交到朋友是好事。”林淑走到江子楚面前，靠的很近，“我还以为，他受了打击，会一蹶不振。”
　　“秦傅很热情，他有很多朋友。”江子楚下意识替秦傅讲两句好话。
　　“是吗？”
　　林淑没停住步伐，依旧在往前走。
　　“那就好，我还担心他过得不好，如今看来，过得应该是很开心了……”
　　然而她实在靠的太近了，已经过了初见者之间舒适的社交距离，这让江子楚不免有些抵触，但碍于是长辈没法表现出来。
　　“小同学长的好看，挺讨喜，家里是做什么的？”
　　江子楚身上几乎是汗毛倒竖，再温和的面庞，也经不住放大看，他终于是忍不住退后两步。
　　“林阿姨！”
　　秦傅松了手，身形像是一堵墙，插到二人中间，直接把二人物理隔开。
　　“行了妈，有些事情就别迁怒到旁人。”
　　林淑看着很柔弱，笑了声，声音很悦耳，如黄鹂歌唱一般。
　　但她没动，就隔着秦傅，对着江子楚说话，慢慢悠悠，在空旷的屋里回荡。
　　“小同学都知道了是不是？”
　　江子楚在心里得出一个很不礼貌的结论，秦傅的妈妈疑似精神不太正常。
　　他看着委婉地回：“林阿姨，我知道您只是因为秦傅有的时候会提到您。”
　　“提到我？”
　　秦傅皱着眉，张嘴想说什么，只是一刹那，一切恢复到最初的模样，林淑还是那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年轻夫人。
　　“快落座吧，晚饭的时间要过了，菜都要凉了。”
　　江子楚对她的精神状况再次表示怀疑。
　　“阿姨你也坐。”

　　等几人坐下来，餐桌上安静地骇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江子楚不太适应于这种寂静，仿佛没有人了一般，只有餐具碗筷自己在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秦傅一向能说会道，此刻却哑了火。
　　江子楚是不盼着他能说点什么了，只能靠自己，他尬笑着对着鱼肚白的汤猛夸。
　　“阿姨，这汤熬的真不错。”
　　“四季安城的菜一直做的不错，小同学喜欢，我可以留个名片给你。”
　　“没事没事，不用了。”
　　江子楚是彻底没话说了，这满桌的菜敢情都是厨子做的，随便夸了一句，夸到五星级饭店的厨子身上去了。
　　于是他放弃了没话找话。
　　好在过了片刻，林淑主动开口，打破骇然的宁静。
　　“小傅，上回我让你去联系王家那丫头，聊得怎么样了？”
　　秦傅沉着脸，显然是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江子楚默默低下头，心里却是大吃一惊，秦傅作为一个还没高考的学生，身份证上才刚刚满18岁，家里就急成这样了吗？
　　“没聊。”
　　“为什么？”
　　“她忙着出国，没空。”
　　“那你觉得如何？”
　　秦傅放下筷子，沉声道：“妈，未成年，不道德。”
　　“我就是让你们交个朋友而已，哪有什么道不道德的？”
　　饭菜很精致，但江子楚吃着没什么胃口，味同嚼蜡，当然他知道这词不是这个意思，但偏科的语文，让他也想不出其他词语来形容。
　　秦傅没回答，转了话题：“你离婚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林淑没想到秦傅会挑这个时候问这些，愣神片刻。
　　她有所顾虑，看了埋头苦吃的江子楚一眼，含糊道：“秦……他不同意，还差一点。”
　　“要我帮忙吗？”秦傅看了眼江子楚，收回目光。
　　“不用，我已经走了诉讼的程序。”
　　“什么时候开庭？”
　　“三个月后。”
　　“有把握吗？”秦傅问。
　　“八成。”
　　大概是秦傅追问，林淑没有回避，起了个笑容，很温和，很暖人。
　　“小傅，你希望妈妈赢吗？”
　　“……嗯。”
　　“这些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终于是……要结束了。”林淑闭上眼。
　　“只要妈妈赢了，妈妈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秦傅和林淑之间很生疏，不像是母子，连远房亲戚都不如。
　　江子楚在心里不是滋味地算了算，三月后正是十二月末，如此说来，从秦傅五月末来，满打满算是在R市待过了半年还多一月，这时间倒是比他想象的要长，但还是太短了。
　　秦傅默然良久，最终面无表情地点头说了一声“嗯”。
　　本来好好的，这一声出来，江子楚心底突然泛酸，说不上来原因，也许是不舍得，也许是习惯了秦傅坐在他前面，放学和他一起回家，这一切被加上了个很短的期限，即使他早就知道，只是不小心忘了，却突然再次被人告知。

　　“李阿姨说很想你。”林淑的脸上露了一分温情，“小萱也吵着要见她的秦哥哥。”
　　秦傅敛眸，自嘲道：“当然想我，没有我在，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什么？”
　　秦傅仍未抬头。
　　“没什么。”
　　林淑没在意，自顾自说着：“回家后，妈妈一定多陪你，一切都过去了……”
　　江子楚觉得有些虚幻，面前坐着两人，秦傅一言不发，冷若冰霜，对林淑所有的温情和好意全都置若罔闻，拒之门外；林淑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旁若无人地径自絮叨，叙说着她无人在意的真心。
　　三个人坐在一起，却恍若被无形的一道墙，分隔在不同的世界。

　　桌上手机振动，江子楚瞥了眼，是郑源发来消息。
　　郑二傻：吃完饭了吗，轮到我出场了吗？
　　郑源的话，才让江子楚有一种活在现世的真实感。
　　他伸手去碰手机，却犹豫一瞬，还想顾及到所谓的餐桌礼仪。
　　“你回吧。”
　　秦傅许久未开口，语气平静。
　　江子楚抬眸看见他低着头，没看过来。
　　“好。”
　　江子楚回了“不用了”三个字。
　　突然，‘哗啦啦’一声响起，江子楚被吓得一愣。
　　只见林淑右手一挥，把面前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她枕着左手，哭泣起来，无助万分。
　　江子楚连忙站起来，走到她身旁。
　　“林阿姨，您怎么了？”
　　随后江子楚看见秦傅仍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低声呵斥。
　　“你干什么啊？还有没有良心啊？”
　　但林淑并不领他的情，把人很用力地推开。
　　江子楚现在也有点无助了，他本来就是高高兴兴来给秦傅过个简单的生日，哪里想到会发生这些事。
　　秦傅很淡定地说：“不用试了，我们的话，她现在听不进去的。”
　　林淑抬头，用一种极度悲伤的眼神在面前二人之间打量。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这样……”
　　江子楚心里大写的问号，满心就只刻上了两个字，怎样？
　　“你们不能在一起……”
　　江子楚一惊，立马看向秦傅，秦傅深吸口气，总算为他心头的疑惑做了解答。
　　“一个多月前，她不知道在哪刷到了那张照片。”
　　“哪张照片？”
　　江子楚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想确认。
　　“贴吧那张。”
　　江子楚脑子不笨，瞬间把许多事情连到了一起：“所以当时夏令营时，就是因为这个？”
　　江子楚算是知道秦傅为什么对那种玩笑如此抵触了，且不说他自己心里过不了那道坎，他家里人也是极度敏感抗拒。
　　“嗯，她以为我们……”秦傅顿了顿，没把话说全，“所以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医院？”这走向还是跟江子楚想的不一样。
　　“她割腕了。”秦傅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于是我回去了”
　　江子楚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崩溃哭泣，口中不断低语着一些听不清的话的林淑，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阿姨她……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
　　秦傅起身，扶住林淑，轻轻拍她的背。
　　“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可以治疗。”秦傅说：“那边有人贴身照顾，所以她病情好转后，我就回来了。”
　　既然是医院里治病，现在出现在这里，江子楚只能想到一个结论。
　　“所以，阿姨是逃出来了？”
　　“嗯。”
　　“既然你知道她会应激，为什么还要拉我进屋？”江子楚皱眉。
　　秦傅不语，只是半身扶起林淑。
　　“来帮忙。”
　　“……好。”
　　江子楚一靠近，林淑有了挣扎的迹象，不过力道不重，最终还是顺利地送回了屋里，许是她哭累了，沾了床，不久便沉沉睡去。
　　二人再次回到客厅。

　　江子楚此时才觉得出了虚汗，累的不行，半仰躺在沙发上，脑中不断回响林淑的话，有些疲惫。
　　“写作业吧。”
　　秦傅神色自若，江子楚实在是觉得秦傅心理强大，都这样了，还能这么冷静地从书包里拿卷子出来写。
　　“行。”
　　江子楚叹口气，心烦意乱地也拿出作业。
　　写过两道题，秦傅缓缓的声音响起。
　　“我和我妈……其实不熟。”
　　江子楚撑着脑袋，斜着眼看过去，看见秦傅没什么变化，低着头真的在写作业：“看得出，但她应该是爱你的。”
　　秦傅边说边写，逻辑清楚，互不干扰，这能力让江子楚着实佩服。
　　“我知道，但很割裂，不是吗？”秦傅垂眸，写下一个答案，“你知道她在关心你，却从话语和行为中感受不到一点……真的太割裂了。”
　　他自嘲一笑：“不如说疯了之后，我反而感受到了，只是太迟了，如果刚刚只要我一个人，也许我就该和她一起发疯。”
　　江子楚沉默，任由他说，只是笔下半天也没写出个字母来，英语卷子一片空白。
　　“我很羡慕你，江子楚。”
　　“羡慕我什么？”
　　“都羡慕。”
　　羡慕这两个字，许多人都对江子楚说过，他听的耳朵都起了茧，秦傅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也想要有个家。”
　　“……会有的。”江子楚轻声道。
　　“是吗？”
　　“嗯。”江子楚很坚定。

　　秦傅会有家的，将来他会结婚。
　　或许他未来会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一个温柔知性、门当户对的小姐，日久生情，生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娃娃。
　　或许他会很叛逆，对一个身份不匹配但温柔可人的女孩子一见钟情，宁愿为她与全世界抗争，失去所有，婚后两个人养着一个漂亮的娃娃互相扶持。
　　这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秦傅一定会有家，这是必然的，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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