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青春

作者:凡夫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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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篇(2)故乡


      路凯晨知道,病床上的父亲还有个愿望,就是想回到早年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可是那里太远,以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成行,所以父亲只能时不时跟母子俩人念叨念叨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入冬后,父亲的病情终于还是“恶化”了,但这种病理学上的“恶化”,对父亲来说却是一种解脱。

      当癌细胞侵蚀着骨头,会无时无刻不感到疼痛,父亲只能通过吗啡药片来减缓疼痛,而随着吗啡每日用量逐渐加大,父亲开始陷入悲观。

      他并不惧怕死亡,但却担心当病情发展到再多的吗啡也减轻不了疼痛,必须依靠更强效的杜冷丁镇痛的时候,他要承受什么样的煎熬。

      癌细胞的蔓延扩散还是快过了疼痛的加剧。

      那几天,他已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幻觉,不停念叨着爷爷和奶奶,还有父亲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不再认得身边的人。

      大夫在看过父亲的病情变化后,告诉母亲和路凯晨,这种症状表明癌细胞可能已开始向脑部侵入。

      接下来的两天里,伴随着发热,父亲的幻觉逐渐加重,不再配合进食和服药,只能改为静脉输入营养液和镇痛药物。

      这期间,父亲一直亢奋地说着母亲和路凯晨听不懂的话,就这样念叨了两天两夜......

      终于在一个傍晚,在镇痛药物的药效发挥后,父亲持续了两天的话语渐渐平息,他看着落日的光芒,目光渐沉……

      最终,他停止了自言自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平静均匀地呼吸着,他脱离了病痛的身躯,轻盈地飘浮在一片虚空之中......

      他感到了久违的放松和安宁,似乎已放下了躯体所在的那个世间里所有、所有的一切......

      而在他即将进入的那个世界的另一边,母亲见父亲一改数天的不眠状态,进入了昏迷,让路凯晨找来了值班大夫。

      大夫先听了听父亲的心跳,然后拨开眼皮,用手电照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凝重地说病人现在瞳孔扩散,没有光照反应,但心跳正常,呼吸均匀,表明他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

      这种情形一般是由于癌细胞不断生长,通过脊柱向上侵蚀,已将大脑和身体的神经连接切断,使病人处于植物状态。

      病情的下一步的发展将是癌细胞侵蚀脑干,如果脑干被破坏,病人的呼吸心跳就会完全停止,时间长短不好说……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身体里凡是病变部位的疼痛,都无法向上传递给大脑,病人感觉不到疼痛。

      肺癌晚期的结果已经注定,现在对于祂们来说,唯一的欣慰也只能如大夫所说——父亲终于摆脱了疼痛,不必在癌细胞的肆虐下忍受那不可预知的煎熬,可以在睡梦中走完这最后一程了。

      不过母亲和路凯晨出于心理安慰,还是听从大夫建议,将先前的镇痛药换成了二十四小时使用的强效镇痛棒,配合着营养液和退烧药,以求能让深度昏迷中的父亲尽可能安稳走过这最后的时光。

      路凯晨站在病床边,看着仿佛安然入睡的父亲,心里默默地对他说:爸爸,不知接下来的哪个时间,我们就要真正的分别了……希望你有梦,梦到你没有能回去的儿时故乡……

      躺在病床上均匀呼吸的父亲,此刻在那片虚空之中,隐约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但那声音模糊得像发自另一个空间。

      他脱离了病榻中饱受折磨的身体,向上轻轻飞升着,那些声音也越来越远,直到一切静寂无声。

      不知多久,周围开始有了如夕阳一般温暖的光线,由微弱到宏大,自前方漫晕开来……

      他看到这道光线先是照亮了原野,然后出现了山峦,接着一道河流如铺在大地上的金色绸带,安缓地流动着。

      父亲有些惊讶,认出了那是沧河——他十八岁时下乡插队的地方!

      那山那水,还有那片原野和村庄,承载着他青年时太多的回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辽远的沧河,曾留下了他十年的青春年华!

      暮色苍茫,逆水无声,父亲远望着那层峦叠翠的群山,还有夕阳那悠长的倒影,沿着河流阔步而行……沧浪之水清,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我足!

      在这里,田间耕作、兴修水库、担履山间、挑灯夜读……直至恢复高考,返城继续学业,那时,他已二十有八。

      沧河,给了他坚韧和隐忍!

      十年,他从青涩走到成熟!

      此时,他又回到这里,也仿佛回到当年,感受着久违的活力!

      他想奔跑,他想听风划过耳畔的呼啸!他想迎着夕阳,跑过更多的地方,回到那遥远又似乎举步可至的家乡!

      他畅快地喊着、跑着,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有如一只低飞的鹰,看着树影飞逝,河流渐宽,草木繁茂......

      终于在一处铺满草甸的悬崖边,他停下了脚步,凝望悬崖之外,那一望无际的海!

      南山镇,他少年时随着他的父亲迁来的地方,他的父亲年轻时响应建设边镇的号召,遵从组织安排带着他和母亲来到了这个小镇发挥专长,成为一名工厂医院的大夫。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亲年轻时是分头,中年以后直到去世却一直留寸头。

      他曾问为什么,他父亲告诉他:有一天下班后,在铁道边我看着来往的火车坐了一晚上,想到你们,我决定回家,让你妈把我头发剃短,这样以后再被人揪着也不会很疼,只要有你们,我就觉得活着有意义——从那一天开始,就这么一直留寸头了……

      正回想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欢笑......

      他转过身,看到了他留着分头的年轻的时父亲,带着小学时的自己,拿着一只报纸糊的豆腐块儿风筝,奔跑在暮光中葱绿的草甸上。

      那只风筝,透着霞光,飞得很高,很高!

      父亲忽然想起,他也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年纪,和孩子妈一起带着路凯晨放过同样的风筝......

      他有些不安地想:祂们娘俩儿在哪儿?时间不多了,我要再看一看祂们!

      于是父亲向着老宅的方向奔跑,穿过南山道,穿过纵横的巷,穿过院门,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

      那是大学放假刚回家的路凯晨,正在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饭菜,一边抱怨着学校食堂那用发霉棒子渣做的灰绿稀粥......

      父亲望着围在饭桌旁年长的自己和妻儿,三人的其乐融融令他欣慰,朝他们挥了挥手,默默地告了别。

      他继续奔跑在黄昏的海滩,看着落日融化着天空……

      渐渐的,渐渐的,苍远的海平线那边出现一道细微的彼岸,随着他向前的脚步,彼岸越来越清晰,无垠的水域又聚成一条大河。

      此岸和彼岸,像两只巨大的手,呵护着这条宽阔的河流。

      他终于回到了儿时的故乡——潮白河。

      他站在河畔茂盛的垂柳和青草之间,倾听着细风呢喃,环视着这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这时,一群孩童嬉戏欢笑着跑过他的身旁,打破了他的思绪。

      他看到跑在最后的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不正是儿时的自己!他笑得那么肆意,跑得那么欢悦!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那群孩子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他的步伐变小了,身体也变小了,当他追上了幼年的自己时,他和他融合在一起……

      于是,他欢笑着,嗅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沿着长长的潮白河畔,迎着轻风,追逐着斜阳,追逐着遥远的时光......

      忽然,他听到有人叫着他的小名,原来是他的爸爸妈妈!

      他看到祂们就站在彼岸漫坡的野麦之间,远远地向他招手,祂们那么年轻、挺拔!

      他心潮澎湃,步履轻盈地向祂们奔去,他踏在河流之上,如一只小小蜻蜓,点着粼粼波光,划过澄澈的水流,飞翔在清朗的风中,激动地喊着:爸爸!妈妈!

      越过宽阔河流,拨开金色的芦苇,趟过河畔田野中成片成片的打碗花,他奔到祂们的面前,看着他们慈爱的微笑,拥在祂们温暖的怀抱中......

      在那醉红的夕阳里,他听到祂们轻声说:儿子,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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