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人有的时候会做清醒梦，就是说，身体睡着了，但意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醒着，也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于是以一种好玩的欣赏的眼光，去看待梦境中的光怪陆离。清醒梦和鬼压床是有区别的。

　　迟勋现在就处于清醒梦的状态，但是有没有做梦，他自己也不好说。

　　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他的思绪不可控地流向了许多方向，这一条分支是在说：想知道医生给我下了什么诊断；那一条分支则是在说：现在是谁坐在我的床边，等待着我醒过来？

　　千万不要是迟建林。千万不要。否则他担心事态发展到老头子突发心脏病，躺进和他只有一墙之隔的隔壁病房。

　　可以是……郑沛。这说明是正事模式。让我们来研究一下刹车的问题。

　　也可以是张良生。不过他只是一个简单而普通的社畜，就放他回去打卡上班吧。

　　还可以……或者说最好是纪修远。不谈正事，也不用上班，还跟迟勋情谊深重，不是正好坐在那等他醒来吗！

　　这些想法最后都化作了一连串的……嗡嗡声。

　　很多只蜜蜂围着他飞来飞去。嗡嗡。比蚊子发出来的声音更具有实感，震得他耳膜都好像在抖了。嗡嗡嗡……嗡。戛然而止了。

　　迟勋睁开眼睛。

　　郑沛刚把手机从震动模式调到静音模式，看见迟勋醒了过来，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

　　接着，他反应过来，立马端茶倒水，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倒了杯温开水：“迟少！您醒了，先喝点水。”

　　水杯被递到嘴边，迟勋觉得怪丢人的，赶紧摇摇头，示意郑沛放下。郑沛也没说什么，就把水杯放回桌上，看着迟勋跟个刚被激活的机器人一样，慢慢地寻找着对身体的知觉，动动手，扭扭头，还掀开被子往里面看。

　　郑沛有种不知道该不该走的尴尬感。幸好迟勋有着一张帅脸，且这张脸帅到就算做点奇怪的事情，也能让别人容忍。而且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自己拿起杯子喝水，然后问：“医生怎么说？”

　　“中度脑震荡，一些擦伤，肌肉组织拉伤什么的……这我也不懂，我等会儿把病历拿过来给您看看。”

　　迟勋心想：你拿给我看，我也不懂啊。

　　“没事，我感觉挺好的。那——我老爸那边怎么说？”

　　“迟董今天有个会议。”

　　这就是不能来的意思。正好，迟勋也不希望他来。虽然不能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也是真的尴尬。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郑沛懂他的意思：“从您被送到医院到醒过来，”他看了眼表，“大概过了十二个小时，现在是第二天的下午。”

　　“睡到下午，也还行吧。”迟勋叹了口气。

　　郑沛继续说：“场地那边，负责人说，相关的监控记录会尽早送过来的，只是车库里面没有设置很多摄像头，因为……”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理由。

　　迟勋倒是知道，不就是因为某些人爱搂着新换的情人在车库里乱搞吗？为了保护他们的隐私和脆弱的自尊心，车库里的摄像头一般都设置在刁钻的角度上。

　　“大概要两三天。来往人流太多了，筛选难免需要一些时间。”

　　迟勋想了想：“我的车，我自己了解，以前肯定没事儿，要是说放久了突然故障，我也不相信。你跟检修的人约的什么时候？他们去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打电话报备？”

　　郑沛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翻自己的手机通讯记录，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说：“这，我习惯删记录，看着整洁……我打电话过去问问。”

　　“没事。他们那儿也会有时间记录的，挑检修员到的时候的监控看，快一点。”迟勋说着，感觉头有点轻微地胀痛起来，可能这就是中度脑震荡的后遗症，而且让他回想之前的一些事情，也感觉乱七八糟的。他的脑袋好比一个糨糊罐子，这车祸把里头的糨糊给撞匀了。哦，还有——

　　“我车怎么样了？”

　　他心心念念的红魔，久别重逢的挚友啊！

　　全部的希望，都在郑沛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破灭了。“迟少，车……”

　　“好，你不用说了。”迟勋无力地朝他挥挥手，“我感觉怪头疼的，有什么事儿，等我恢复了再接着说。你工作肯定也有，不用再在我这儿守着了。”

　　“迟董那边说——”“他肯定是让你等到我醒过来。”

　　迟勋打断他的话：“你放心，你走人吧，老头子不会说什么的。”

　　“……好，那迟少有什么吩咐就打电话叫我，随叫随到，使命必达。”

　　郑沛说完，顺手把房间里亮堂堂的灯光关掉，掀开窗帘，让夏季的明光涌入屋内，顿时，地板上铺展开一片澄澈的光芒，使人看了觉得暖洋洋的。等郑沛走后，迟勋从桌面上摸到自己的手机，发现只是屏幕碎了一下，让他怪纳闷的：手机怎么比人还结实一百倍？

　　再想想，这手机居然能经受车从天而降的颠簸，继续待在车的副座上，实在也是一种奇迹。

　　很多人给他发消息，迟勋选择性地看了看，本想把纪修远的信息留到最后，结果没忍住，中途就点开来看。

　　纪修远：我先回去，明天来看你。

　　就这么一句。

　　就这么一句，也很值得他开心了。这消息也是半夜一点后才发的，想必对纪修远这种作息正常的自律的人来说，熬到那么晚，的确吃不消。

　　手机屏幕上突然冒出来一个日程提醒，迟勋乍一看都愣了，刚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设置的、他认为非常值得重视的一个日子，门口又想起两声清脆利落的敲门声。笃笃的，就像敲着人的心门。迟勋没来由地就感觉到一种期待。

　　没人推门进来。迟勋轻咳了几下，提了点声音说：“进来吧。”

　　门就开了。

　　果然是纪修远。像刚洗完头一样，头发蓬蓬的，少了点精英范；其次身上难得套着件拿铁咖啡色的短衫，下面一条白裤子，看起来很温和。再加上他手里提着个分外经典款的果篮，走进来，还以为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纪修远走过来的时候，脚步轻轻的，把果篮放到桌上，也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放下来的不是藤编的果筐，而是一个脆弱易碎的瓷瓶。

　　他看到迟勋，第一句话是：“你头发有点乱。”

　　迟勋顿时摸了把自己的头发，感觉没啥乱不乱的。纪修远接着说：“醒来多久了，怎么在玩手机？”

　　“你这讲话语气，”迟勋吐槽说，有点欲哭无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小舅子小姨夫呢，来管教我了还。”

　　纪修远愣了一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顺手搬过来一张椅子，连搬东西时他都蹑手蹑脚的，不让椅脚刮蹭到地面，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划痕声，“我想表达的是关心。”

　　“有点儿刻意。”迟勋随口回道，把手机屏幕上的日程提醒关闭，“也没醒多久，我刚打发走郑沛，拿起手机看两眼，你就来了。哎，正好我问问你，中年妇女生日，你会送什么？”

　　“你母亲的生日吗？”

　　“你怎么知道的？”

　　纪修远露出一点调侃的笑：“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值得你牵肠挂肚。”

　　“还有你。”

　　迟勋立马接话，纪修远给他一个竿子，他要是不顺着往上爬，就不是迟勋了。

　　纪修远果然被他的话弄得神色复杂，想说什么，又闭上嘴，顺手拆了果篮，打算给迟勋削个苹果，以此堵住他那张能言善辩又巧舌如簧的嘴，免得动不动语出惊人。削苹果的小刀片，是垫在果篮下边自带的，用塑料壳包着。纪修远嫌不干净，拿去洗手台冲水，回来看到迟勋又半躺半坐着刷手机，在那挑礼物。

　　看到此情此景，他的心中竟然萌生出淡淡的无可奈何，就好像习惯了家里的一个小孩的不良举动，也知道你说他，他会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但不改”。最重要的是，你狠不下心去对他严词厉色，到头来只能发现是自己的溺爱造就了这一切。

　　他把这种复杂而隐秘的思绪放置妥善，坐下来，开始削苹果。红的皮一圈一圈慢慢地掉下来，就像纪修远慢慢地说着话：“我不怎么给父母送礼物，提出的意见，可能没多少参考价值……不过我觉得，可以送保健品，也可以送护肤品。”

　　“非常有价值的建议，纳入采购清单。”

　　“伯母生日，我要不要也送点东西？”

　　迟勋眨眨眼睛：“这，这不用了，就我给她过生日。”

　　以为自己触及了什么豪门秘辛的纪修远，顿时闭上嘴，吭哧吭哧、尽职尽责地削那个苹果，头埋得跟鸵鸟似的。

　　但是他的动作，因为迟勋的下一段话而停顿了。

　　“怎么还低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妈好像在我两三岁左右就去世了？但我觉得生日可比忌日开心得多，所以就给她过一下。”

　　刀片的锋利，轻而易举地划破了清秀的手指，红丝丝的血渗出来，黏在刀片上，摇摇欲坠。血的颜色好像还没苹果皮来得深呢。

　　迟勋吓得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没事儿吧！怪我，有事没事说这种干嘛……”“没事。”

　　纪修远挥挥手，打断迟勋慌了神的絮絮叨叨。迟勋情绪激动的时候，话冒出来，没个准绳。他抽了张餐巾纸吸掉血，而后轻车熟路地，在床头柜里摸到一盒创口贴，还是防水的，拆了，往伤口处一贴，这就好了。做完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纪修远难得有心思跟迟勋开玩笑：“真的没事。我给手上保险了。”

　　“是该上保险的。”迟勋说，“我赔，我来赔。纪修远……”

　　“怎么了？”其实他已经有隐约的预料了。他好像知道迟勋会说什么话。

　　果不其然：“对不起。我认真的，我真的想跟你道歉。”

　　迟勋的手慢慢靠近他，用手指头戳着没受伤、但也被创口贴包起来的部位，纪修远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收手。在来之前，他其实做了个决定。他必须得先决定好，才能整装待发。决定的是……

　　“你在为什么事情道歉？”纪修远问他。

　　快削完的苹果，总得继续削下去。只是苹果皮不能连成一个完美的圈。

　　迟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谨慎地把玩着，时刻警惕着纪修远的神情，担心他突然后悔，甩手不配合了。看见纪修远只是把削好的苹果放到桌上，用餐巾纸垫着，他先问：“怎么不吃？”然后讪讪地，“当然是为之前的那点破事儿……我道歉，我不该把你叫过去，明明知道那群人游手好闲的德性；我也道歉，冲动了，害你担惊受怕。”

　　他姑且认为，纪修远是为他担忧过的。不然纪修远干脆回家好了，干嘛还开着车，大半夜的在山林里找他呀！

　　“我不觉得你要跟我道歉。命是你自己的，我没理由来管你怎么豁出命去，可能你不习惯负责任……而且，迟勋，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你会改吗？”

　　纪修远认认真真地跟他说道。他严肃的样子，就像一位村干部，千方百计地跟一个人交流，这个人已经习惯了自己村庄、自己领域里的一套规矩，所以对他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摆出了不在乎的样式。

　　然后他补了一句：“苹果是削给你吃的。你刚醒，不饿吗？”

　　“不饿，可能谁在我睡着时给我喂了点儿东西吧。”

　　迟勋帮忙把纪修远手上的创口贴捋得更平整，正大光明地玩他的手指。他自己叹了口气，说：“我改，我改，请你监督一下呗。”

　　“那就好。”纪修远说，“那……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昨晚说的话？”

　　“我说的话？”

　　“嗯。”

　　迟勋顿时心惊胆战，开始回想自己酒后是不是乱说了些胡话。他的视线悄咪咪地上移，慢慢地从纪修远的手滑到纪修远的脸，最后冷不丁撞进纪修远的眼睛里，隔着眼镜的镜片，他觉得纪修远一言不发、等待着他开口的样子，实在有点说不出来的瘆人。纪修远的气质，总是在正儿八经的老干部和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两者之间，左右横跳。

　　“一点都不记得了？”

　　好要命的提问。迟勋冷汗都快下来了，开始装虚弱：“我这确诊为中度脑震荡了都……你让让我，我真不记得了。”顺带着还给自己打个补丁，“你也知道我喝酒了的，要是说了啥不好的，我再给你赔罪啊。”

　　“你都说多少抱歉了。之前对我说那些古里古怪的话时，怎么没见你客气呢？”纪修远反问道。他居然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凌厉的话，迟勋突然发现，纪修远这种说什么话都面不改色的本领，真是太适合纵横商战市场了。

　　“那……我说什么了？”

　　迟勋试探性地问道。

　　纪修远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最终有点挫败地收回手，整个人靠着椅背。

　　“你说让我记住你，结果你自己却忘了。”纪修远无力地，“果然不能把你的话当真啊。”

　　“当真！这肯定当真，我现在就把我最帅的照片发你，你设置为手机壁纸天天对着看，肯定能记住我。”

　　纪修远闻言，轻快地笑了笑：“要是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他顺手拿起果篮里的几个苹果，揣在怀里，一个一个放到床沿。洁白的床单衬得苹果鲜润熟红，各个都饱满圆整，像一连串的孪生兄弟。

　　迟勋看他动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纪修远就说：“这些苹果是有区别的。但是你能说出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吗？”

　　“呃……这个的柄比那个的弯一点？”迟勋勉强说了一个，纪修远就接着他的话，“我的症状就是这样，每个人的脸在我看来都大差不差，如果把这些苹果重新排列……”

　　他随便地调整了几个苹果的摆放位置与顺序。

　　“刚刚那个，果柄更弯一点的苹果，是哪一个？”

　　迟勋辨认不出来。这哪看得出来，他又不是学美术的，天天逮着苹果研究上边的纹路。

　　纪修远就说：“哪怕是刚才就见过面的人，改换时间，地点，我就认不出来了。我联系不上来，以前见过的人在我记忆中的样子，跟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我根本对不上号。”

　　迟勋不说话，闷头往死里看那几个苹果，还伸手出来掂掂重量，这个捏几下，那个捏几下。

　　“你再给我指一个呗，我看仔细了，这回肯定能找着。”他坚持说道，一副不信邪的样子，“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诀窍。”

　　纪修远就再给他指了一个，说：“你现在能分辨，明天也——”

　　话音未落，只见迟勋毅然决然拿起他指过的苹果，凑到嘴边咬了一口，鲜黄的果肉曝露在外，还有他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哎，你看，这不就好认了吗？”

　　“我给你削了苹果，你倒挑没洗过的吃……”

　　纪修远在无奈之中又觉得，迟勋还真是不走寻常路的一个人……要是走寻常路，也不会把车开上绝路。

　　“你那个我要珍藏。”但好歹是没洗过的苹果，迟勋嚼了几口也没接着往下吃，顺手丢在旁边。

　　他大大方方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说：“往这儿咬口，保证你看见牙印就知道是我。”

　　“真胡闹。”

　　纪修远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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