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晚

　　小林扫荡的这些人中就有我，我也一样，落荒而逃，不过显然她冤枉了我。

　　回到前屋，只见老焦一人坐在天井里抽烟，我问了一嘴：“光抽烟，你吃饭了没有？”

　　老焦吸了一大口，说：“没呢。”隔了一会儿又说：“今儿没饭。”跟着又说：“小王两口子出去吃了。”

　　我问他：“你咋不去？”

　　老焦说：“我就想抽会儿烟。”

　　我打趣，说：“行，抽烟能抽饱肚子也行。”

　　老焦对我的笑话无动于衷，只道：“屋后的动静你听到没？”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就是被小林姐一扫帚给抽回来的。”

　　老焦叹了一口气，说：“该来的终于来了。”他见我没吱声，跟着又说：“拆迁办下文了，唉，喊了这么多年，这回终于动真格了。”

　　老焦说的话我懂，一拆迁，这里的人一下子乌鸡变凤凰，手里攥着大把钞票，不比外面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差。不过也有一些人得另谋住处，比如我，比如老焦，我们这些本不属于这，却又住在这的打工人。

　　不觉间我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刚来这的时候，不过是想暂且住上一住，想着后面一有好的地方，我就拍拍屁股走人。不成想，总想着要拍屁股走人的我，一住就这么住了下去，甚至都没有过要换个地方住的想法。这里很舒服？舒服才怪！夏天闷热，冬天漏风，晚上还要听着老鼠吵来吵去。这里很便宜？确实是！不过这一年中，我已不在乎房租是一百还是八百。有人要是问我，你怎么不走？我想我为什么要走，这里有老焦，有小林……

　　我说：“小林姐终于盼到了。”又唉了一声，说：“小林姐高兴的事儿，我咋就高兴不起来呢？”

　　老焦抽了一口烟，说：“不高兴的何止你？”

　　我咦的一声，说：“你也不高兴？”

　　老焦指了指后屋，说：“这一家子。”指的是老陈家。

　　我怅然一声，说：“是啊。”想了想，我话锋一转，又说：“不过陈家老二胸襟不一般，他要把这房子分一半给他兄妹两个。”

　　老焦咦的一声，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说：“有这事儿？”

　　我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不过老二媳妇不行，死活不愿意。”

　　老焦长长吸了一口烟，又说：“血浓于水啊。”跟着又说：“这事儿有商有量，就好办。”

　　我说：“是啊，老话说‘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还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还有还有，骨柔情分，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老焦欣慰，说：“毕竟是亲兄弟。”跟着又说：“哪像西边的老杨家，怕是得弄出人命官司。”

　　我啊的一声，说：“咋还能出人命？”

　　老焦这才和我说：“就为了这五百万，要闹出人命。”我眨巴眼睛不说话，眨巴眼睛似乎又是催促着老焦快说话。老焦又说：“今儿要签字了。”跟着又说：“拆迁补偿协议，户主签，签上字，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老焦停下不说话了，我催促他：“说呀，然后呢？”

　　老焦说：“就在那签字现场，老杨一家人堵住了老林，非要砍下他一只手，最后派出所都来了。”

　　我啊的一声，说：“为什么要砍他手？”

　　老焦说：“老林要签字，老杨就说：‘你要是敢签字，我把你这手剁下来。’”老焦见我脸上写满了疑惑，只得又说：“这事儿还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三十年前这老杨从老林那买下了那处院子，也就千八百块钱，老杨买它就是为了一家子能有个落脚之处。那会儿，这一片都是庄稼地，房子不值钱！哪想到后头还有个拆迁这事儿？所以啊，那房子压根儿就没办过户。后来也就是十来年前，风言风语的就开始传要拆迁，老杨一家这是天上掉馅饼啊，欢欢喜喜的找到老林，要他把这房子户口给过过来。”

　　我一惊，说：这么说，这老林办完事儿，想提上裤子不认账？”

　　老焦和我点了点头，说：“不认！说钱可退，加些利息也行，不过这房子不能过。”跟着又说：“经不住老杨家三天两头的来闹，老林干脆躲到外面去了，一躲就是十几年。直到今天要签字了，老林才回来。”老焦又说：“老杨能让他签？签了字，这钱就都打到他老林户头上，而这房子可是他老杨的！”

　　我思量了一会儿，疑说：“这房子真是他老杨的？”

　　老焦叹了口气，说：“从理上说——是。”他揪了揪脑子，又说：“不过从法上说——不是。”

　　我又问他：“这事儿该是讲理还是讲法？”

　　老焦说：“该讲法。”

　　我说：“讲法的话，这老林没错啊。”

　　老焦就说：“那老杨有错？他三十年前花钱买了个房子，到头来房子不是他的。”跟着又说：“这房子不值钱也行，可它值五百万啊。”

　　我说：“你这么一说，这事儿可难办了。”

　　老焦也说：“比登天都难。”

　　我们两个一声叹息。这会儿小林回来了，小林一回来见我俩唉声叹气样子，她不高兴的说：“怎么了，一个个跟死了爹似的。”

　　老焦抽了口烟，说：“没吃上饭，饿的没力气了。”

　　我一下子笑抽筋了，跟着说：“你有烟抽，抽烟能治饿。”

　　老焦说：“那也不行啊，我还担心你小林姐呢，她一个闺女，晚上不吃饭怎么行？”

　　小林直接骂老焦：“滚蛋。”

　　老焦反而笑着来了精神，指了指后屋，说：“谈好了吗，是要打还是要和？”

　　小林努了努嘴，说：“你想看打还是看和？”

　　老焦一指我，说：“看热闹的是小方，我可没出这院子！你有什么事不能赖我头上。”

　　我一听老焦把祸水往我头上引，直接给他抽凳子，他哎呦一声，蹲坐在地上，直把小林逗得呵呵笑个不停。老焦出了丑，可他不恼，他叫我给他背黑锅，他自己吃点亏也没什么。关键是小林，小林刚进门时脸上还一层霜，她这么一笑，像是清晨里，朝阳烘暖了雾气，人也喜气洋洋起来。

　　小林正经说：“谈妥了。老二一家给老大家儿子添一辆车，定的是丰田凯美瑞，二十几万。另外陈家小妹有个闺女，过两年也要出嫁，这嫁妆老二一家出，三十万。”她跟着又说：“怕日后再啰嗦，刚才立了字据，我算是见证人，也签了字。唉，这叫亲兄弟，明算账。”

　　老焦说：“这就好。”

　　小林也说：“打了一年多，也总算消停了。”

　　老焦又说：“你怎么样？字签了没？”

　　小林叹了声气，说：“没。”

　　我咦的一声，颇感意外。老焦也说：“该签就签，签的早，还能拿二十万的签字费，签晚了，这二十万就没了。”

　　小林说：“我听四下邻居说，不签字，和开发商闹一闹，怕是能多给你几十个平房，这得小一百万啊。”

　　老焦呸的一声，说：“我劝你还是别听那些人瞎掰。闹就给钱？这招要是管用，这不人人都效仿？”跟着又说：“拆迁，这不光开发商的事，拆迁的是政府，你和政府闹，能有啥好结果？”

　　我也赶紧，说：“和政府对着干，没好下场。”

　　老焦说：“你看着吧，闹的，到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跟着又说：“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政府规矩来，签字，拿钱！最后别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小林想了想，又咬了咬嘴唇，说：“行，我听你的。”

　　我也赶紧，说：“老焦是老江湖，听他的没错。”

　　过了几天，我接到老焦电话，他说：“晚上早点回来，你小林姐要带咱们去吃饭，下馆子。”

　　我诧异，说：“下馆子？”跟着又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什么饭这是？”

　　老焦在电话里叹息一声，说：“散伙饭。”跟着挂了电话。

　　“散伙饭”三个字一听，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我，一下子如堕冰窖，直将脸上的笑容也冻僵。笑容该是美的，冻僵的笑容，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老焦一番嘱咐，我还是回去晚了，小林选的地儿说不上多大气，不过一个“乡下人”能在这儿请客吃饭，已实属罕见。

　　老焦是酒场常客，一见我进来，他烘托气氛，鼓动说：“就等你，光等你，等的菜都凉了，你说咋办吧？”他不待我说话，又说：“先自罚三杯。”小王也跟着附和，说：“对，必须自罚三杯。”

　　酒还没喝，我不能犯糊涂，我说：“今儿是小林姐的场，别人说没用，小林姐怎么说，我怎么来，这叫客随主便。”

　　小林剜了我一眼，说：“你捧我没用。”跟着和老焦说：“给他倒上。”

　　“倒上就倒上。”我说完，咕嘟一声一杯酒干完，跟着说：“小林姐今儿高兴，我当然不能扫她的兴。”我又倒满，和老焦、小王举了举酒杯，说：“一块儿吧，难得小林姐高兴。”喝了这么多场酒，酒场上的规矩我也深谙一点道理，就好比这个“自罚三杯”，简单几句话就变成“只喝一杯”，别人还挑不出你毛病。

　　大家伙儿一块儿和小林喝了一个。老焦说：“签字了？”

　　小林喝完，跟着又倒上酒，眼睛也一直盯着酒杯不动，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老焦。这个“嗯”字简单，说起来都不用动嘴，不过不动嘴的话说起来也最难，因为不动嘴，得动心。心里说一句话，这句话还只是一个“嗯”字，她这心里得多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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