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旗

　　管事告诉我们，只有在准备三顿饭食的时候，那个厨娘才会出现，别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今天的前两顿已经过去，我们在太阳就要沉入牧都山以西的时候见到了这个厨娘。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上裹着蓝色布巾，让人看不清她的样貌，似乎与普通的乡间妇人无异。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伙房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择菜，洗菜，切菜，舀面，和面，揉面，捏包子，上蒸笼，蒸包子。她手上的动作很快，很利落，一个人就负责了几百个罪人的包子。
　　我问管事，为什么没人帮她？管事小声说，她不让别人帮忙，而且她就负责包子，其他的一概不管。管事告诉我们，包子，白菜馅的素包子，是牧都山的罪人一天三顿都少不了的食物，他们用挖到的硫磺石来换，十个硫磺石抵一个包子，牧都山一共五百三十四个罪人，她就包五百三十四个包子，多的一个没有。
　　包子很快出蒸笼了，热气腾腾，几个军士将几百个包子装进麻袋里扛出去，这个厨娘就提了个小马凳坐在伙房外头，她的目光不知道看向何处。
　　我走过去，问她：你做的包子，我能否尝一个？
　　她半天没说话，我以为她没听见或者不想搭理我，我准备再次开口，却听到她忽然问：你是罪人？
　　我说：我不是。
　　她摇头，说：那你不能吃，我的包子都是给那些罪人做的，别的人，不能吃。
　　我说：如果我很想吃呢？
　　她说：不行，我就做了五百三十四个包子，没有一个多余的，你吃了一个，就有一个罪人吃不到。
　　我说：一个包子而已，除了包子，他们也会有别的饭食。
　　她说：一个包子的代价太大，你付不起。
　　我问：代价有多大？
　　她说：说不定，你会死。
　　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明很轻，很淡，却让我立时产生一种感觉，这个看上去普通的妇人仿佛真的有力量可以轻而易举杀了我。
　　颜瑟忽然插了一句，说：你如果敢动他分毫，你会先死的。
　　厨娘转过头，扫了我们一眼，说：挺好的，身边有这么个人愿意维护你。
　　我依然看不清她裹在蓝色布巾下的脸，只看见她的眉眼似乎弯了弯，她在微笑，我问：你在这里做了十五年？
　　她说：记不清了，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海上一年会有两次旋风，我一共经历了二十九次。
　　我说：你一个女人，为何要留在这里给那些罪人做饭？
　　她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相反，有些可恨的人或许也有可怜之处。这里的罪人，未必都是罪大恶极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干脆。她反问我们：你们呢？你们看上去像正常人，为什么来牧都山这种地方？
　　我说：受人之托，来找一个人。
　　她问：来找什么人？
　　我说：来牧都山，找的自然是罪人。
　　她问：受谁之托？
　　我说：在江南，有一座古城叫扬夏，城里有一个老人家，他找他的儿子找了十五年。
　　我很清晰地看到，当我说到扬夏的时候，她的肩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她问：那个老人呢？他现在如何了？
　　我说：他死了。
　　一直过了好一阵，她才重新开口，她说：也好，他年纪那么大了，一个人找儿子找了十五年，必定孤苦伶仃，如今希望破灭，死或许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我说：他并没有希望破灭，他遇到了我们，我答应他，会替他找到他的儿子。
　　她摇摇头，说：你找不到他的，没有人能找到他。
　　我说：这就是你留在牧都山的目的，你也想找到他。十五年前，他获罪被关押在牧都山，你就跟着来了牧都山。
　　她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愤愤地说：他没有罪！
　　我说：你说的话，和你说话的语气，和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他也坚持他的儿子没有罪，他不是一个恶人，他只是打输了一场仗而已。
　　她说：没错，他只是打输了一场仗而已，没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没有人有资格规定他就必须打赢。她问我：你知道他是谁？
　　我说：猜的，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清楚前因后果。
　　她忽然摘下了布巾，我们看到一张极其苍老的脸，脸上沟壑纵横，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分明还很年轻，清脆悦耳。她问我们有没有被惊吓到，她说：我其实年纪不算太老吧，不到四十呢，十五年前，我刚来牧都山的时候，还不是这副模样。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心里堆积的事一旦多了，人就容易老的快。
　　月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说：你的身上，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瞥了月情一眼，说：你是巫月族的人。
　　月情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这样的美貌，除了巫月族，恐怕世上再不会有。
　　岚陌忽然插了一句，说：那是当然，我们家月情的美貌可是举世无双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骄傲和得意。
　　她睨了岚陌一眼，说：举世无双，不见得吧，至少我年轻的时候，美貌在她之上，因为我也是巫月族的人。
　　月情惊呼一声，有些迟疑地问：您是……月音宁前辈？
　　她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啊，还有人记得我的名讳，真要论起来，你可要唤我一声姑姑。
　　岚陌问：月音宁是谁？
　　月情说：我们巫月族百年里，最美丽的女子，连我都比不上。可是，她已经失踪十五年了，族人都说她已经死了。
　　她说：你们就当我死了，也没有问题。
　　我说：前辈，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她说：如果我说，我也在找他，你信吗？我已经找了他十五年了。
　　颜瑟说：十五年，就算挨个罪人去问一遍，也能找到他了吧。
　　我说：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只要找到他的人即可，而前辈，却要确定他愿不愿意让你找到，愿不愿意见你是吗？我看到你在做包子的时候，放进了一张纸条，你做了五百三十四个包子，可你就放了一张纸条，你在赌，赌你放纸条的那个包子是不是被他吃到了，赌你的纸条能不能被他看到，赌他看到纸条上的字以后愿不愿意见你。
　　她说：你很能猜测人心？那你再猜猜，我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我说：十五年前，常首山，故人，无外乎这些字眼。
　　她说：虽不中亦不远，还有吗？
　　我说：或许我猜错了，你写的，不是故人，是情人。
　　她说：你究竟知道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不难猜吧，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你宁愿在牧都山做厨娘十五年，甚至青丝变白发，青春换老颜，就是为了等他一个不确定的回答，这样的关系，不是情人是什么。你和他曾经是一对情侣，你也参加过当年的夺旗之战吧，甚至说，当年夺旗之战失利，不只有他的责任，你应该也有一份责任，不然你不会心怀愧疚，连去找他都不敢，你觉得是你导致当年那场几乎快要赢下的战争输掉了，他却因此获罪，被关押在牧都山这种地方足足十五年。
　　她说：没错，当年参加夺旗之战的十一个人里，确实有我一个。
　　她对月情说：你在巫月族，修的是魅惑之术吧。的确，魅惑之术对于我们巫月族的女人来说，是最好入门的，也是最容易修成的，因为美貌是我们天生的优势，我当年修的也是魅惑之术，只是我后来放弃了。
　　月情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他不喜欢，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也是一个很霸道的人，他见不得我对其他人使用魅惑之术，他甚至见不得我对其他人笑，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就放弃了我修行了二十年的术法，重新换了一条路走。可是换一条路走哪有那么容易，我的修为大减，原本，我还能和他比肩并立，后来我就渐渐只能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光环将我淹没，我就愈加没有存在感了。女人，一定要有自己坚持的东西，不要沦为男人的附庸，不然，连你自己都会怀疑自己，你是不是还能配得上这个男人，尽管是你选择了牺牲，结果却落不着好。
　　她转过头，问我：你这么能猜测人心，我也来猜测一下你的心，你来牧都山，不只是为了找到他吧，你是冲他的预言术来的？
　　我点头，说：没错，我想要修习预言术，因为我们就是参加这一届夺旗之战的人。
　　她扫了我们一眼，说：你们这一届，实力也还不错，只有你，确实差了不少。
　　颜瑟忽然站到我身边，说：他一点都不差，他的智慧，替我们解除了很多危机。
　　她笑了笑，说：是么？那你何必觊觎他的预言术呢？你靠自己不就行了。
　　我说：你说我是觊觎也好，是真心想求学也好，我不在意。只是，我们不能再输了，你们也是参加过夺旗之战的人，不管你们当初抱有什么样的目的，你们都清楚如果再输下去，对云琅而言意味着什么，而且……
　　她问：什么？
　　我指着高高矗立在云雾缭绕之间的牧都山，说：你说，他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他背负叛国罪十五年，他难道不希望他的预言术能重现世间，证明他是清白的。
　　她说：你成功说服了我，我告诉你怎么才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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