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今天怼我了没

　　后来我回到再无一人的房中，抱起林予书的床褥发呆，忽然里面掉出来一封信。
　　我们这里没有笔墨，她是拿血所写的。

　　很好笑，她第一句话，是同我说对不起。
　　她说她本家是阮州林氏，后来父亲被太子一党的人诬陷入狱，满府斩首。她要被带去行刑时，被人看中样貌，被带来了这里。她信中说，她曾有个妹妹，同我同年出生，连生辰都是同一日。带她走的那人买通狱卒，只能带一个人出来，因为她样貌更出色些，妹妹就被留在了牢里，留在了行刑场上。
　　刚来这里时，她每日每夜的睡不着觉，她在灭族凶手的羽翼下苟活，却又只能苟活。

　　后来有一日她看到了我。
　　她说我眉眼同她妹妹有些像，原本同我亲近也只是为了缓解对妹妹的愧疚。
　　可我终究只是我，我这一生，比她的妹妹要苦的多。
　　所以逐渐的，她真的认我做了妹妹。不是谁的替身，只是她的妹妹。

　　后来她不经意间听到了守卫在谈话，也知道了我们这些人里只能活一个。
　　她说很对不起跟我说的那些重话，她说很谢谢我能让她在最后关头替我去死，她说她心中每分每秒都是报仇，其实很累了，死掉也是一种解脱。

　　我握着她字迹清秀的信，抬头看不见太阳的天。

　　后来每次雨天，我都会想起那个空地上林予书没了生气的脸。
　　那天林予书没有一刻是真的想伤我。
　　我提起刀的那一刻，却是真的想杀了她。

　　既然我这条命是她给的，那她该报的仇，该平的冤案，就都落到我身上吧。

　　我其实在杀人这件事上很有天赋，很快就从陆临手底下一路往上爬。
　　我的底细被挖了个干净，连我早就疯疯癫癫的娘也被人扣到了陆临手底下。
　　她卖了我之后将钱都挥霍在了赌场，被人打出来后便又回了那青楼前，日日同人说那里面的人将我从她身边抢了去，念叨着要她们要么还钱，要么还我。时日久了，她不大清醒的脑子还真以为我是她的什么至亲骨血。

　　刚好。
　　从前在青楼时，妈妈总爱跟我讲些道理。
　　她说有把柄的人，用起来才叫人放心。
　　我正愁着如何该让他们更无所顾忌地用我，既然他们把我娘也挖出来，那我就好好演一出母女情深，让他们看看我是个一刻也离不开我娘的好拿捏的人。

　　···

　　我一直在等一个棋子，一个能同陆临一党相抗争的棋子。
　　所幸，我遇到了。

　　遇见裴渊之前，我其实并未将心思放到他身上。
　　北凉整个朝堂，陆临已摸的太过透彻了，寻常人很难撼动这个优势。

　　不过那日他当街纵马而过，眉目间懒怠尽显，眼底却凉的似冰。
　　只一眼，我便改变了想法。
　　这个人，很清楚他在做些什么，也绝对不只是来后蜀当一回质子的。
　　对于这种人，开门见山才来得痛快。

　　岁首一宴后，众人依次而归，我靠在窗边，静静看着侍卫同裴渊出了清秋坊，登上马车。
　　他递来的簪子我在手里把玩了一瞬，直接飞速钉进了马车里。
　　少年轻懒的眉目自帘下现出，我扯下面纱，朝他挑挑眉，遥遥一笑。

　　我是自烟花柳巷中逢场作戏惯了的人，早知道男子不过都是一样的东西。
　　裴渊一个皇宫里出来的金骨头，又是我平生最讨厌的权贵之人。
　　最开始对他的调戏颇多，也不过是无聊时添些趣。
　　男子故作深情时的嘴脸从来是最好笑的。

　　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好像感受不到乐趣了。
　　即便我总在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可我开始贪恋同他待在一起的瞬间，开始控制不住看向他的眼神，开始在细雨连绵时不敢看窗外。

　　每每我陷的越来越深，都如芒刺背。
　　我这条命是林予书给的，我不能心安理得的贪安享乐。

　　自来北凉后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其实都是我平日里悄悄溜出去在坊间传播的。
　　我总觉得，只有身负骂名才能缓解一丝我对林予书的愧疚。

　　我这样的人，根本也不配得到裴渊的心。
　　他该在一切落下帷幕后，娶一个同她门当户对的女子，同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呢，我觉得下辈子投胎，还是不当人比较好。

　　···

　　“所以，”我摸摸小猫的头，笑了笑道：“到这里故事就讲完了。”
　　虽有些平淡，但也算是得偿所愿。

　　又在窗边坐了一会儿，我收回眼神，正准备去睡觉，忽然殿中哪里传来轻轻一声响。
　　我回头，顿在原地。
　　“...殿下？”

　　不确定下，我又仔细看了看，竟真的是陆临。
　　他面色似有轻颓，眼下淡淡墨色，像是许久未休息好的模样。
　　蜀京同凉州远隔千里，我不知他花了多久才到了这里。

　　他开口，声线有些哑，“被关在这里，你真是好出息。”
　　我垂眸，“奴婢无能。”

　　他袖下的拳一攥，忽然上前来拽住我的手腕，“走。”
　　我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去哪里？”
　　他冷冷道：“离开这里。”

　　我被他往前拽着走了几步，忽然回过神，一把甩开他，“殿下，现下后蜀的情报都已被奴婢泄出，殿下现下，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前程为上。”
　　他顿了身形，“怎么，你想死在这里？”

　　现下这个关头，我亦不想再说谎，“殿下，现下纵然等着奴婢的是万箭穿心，奴婢也不愿踏出此殿。”
　　陆临轻轻一笑，眸底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你虽恨我，眼下连你娘也不顾了吗？”

　　我愣住一瞬。
　　陆临竟知我恨他。
　　我沉默半晌，“殿下，奴婢恨我娘，更甚于恨殿下。”

　　他忽然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那你这条命呢？你也不要了吗？”
　　我看着他，荒唐一笑，“奴婢恨自己，更甚于恨我娘。”

　　他眸光一定，随即冷声笑了几许，指尖按在我的喉管前，阴声道：“本王若在这里杀了你呢？你也能平静以对吗？”
　　我坦然地放下手，并不反抗。
　　“殿下若想要奴婢这条命，动手便是。”

　　或许我看不见的心下一角，对陆临也有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复杂。
　　我不愧疚要至太子一党于死地的心思，也不怨恨此刻死在他手下。

　　月华清冷的光照拂下来，像清廖的霜。
　　陆临眼底凉色满溢，接着自嘲般一笑，直接松了并未扣紧的手。
　　他甚至没再说什么，只是退后几步，又重新匿回暗色里。

　　我并不懂陆临。
　　他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到这里，只是同我说了几句话，又平静地离开。
　　没有辱骂，没有质疑，我挡在了他唾手可得的天下前，他却并不恨我。

　　···

　　待临泽再没有什么能从我这里问出来时，天地间已十分冷了。
　　他前一日临走时递过来的眼神平淡中隐隐掺了些不忍，我知道，已经到时候了。

　　新皇登基的第一个冬天，他的贴身内侍奉旨端来一杯毒酒。
　　我一动不动地倚在软榻边看着他走进来，听他念完旨。
　　内侍把酒端到我面前，我撑着脑袋摇摇头，
　　“你进门时先迈的左脚，我不满意。”
　　“退出去，重新来。”

　　内侍大约见惯了将死的疯子，也怕我一个不顺心直接拽着他一起去见阎王爷。
　　闻言竟也老老实实地又进了一回。

　　我再挑不出什么错，心想还是该少找茬，给自己积些德，省得下辈子投胎跟这回一样烂，便将那杯毒酒接了过来。

　　窗外殷红的宫墙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天气冷得好似呼口气便能结成冰。
　　我坐在窗边一口口品完了酒，静静看着日头落山。
　　果然，最后还是没能看到雪。

　　怀里的猫似有所感的喵喵叫了几声，有些不安的趴在我胸前四处嗅。
　　我将它从窗口放出去，无奈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连猫都知道我时辰无几了。
　　裴渊也不来见我一面。
　　当真无情。

　　此时此刻，我忽然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我总告诉自己，我对裴渊没有一丝真情。
　　可我又能骗得了谁呢？

　　他月夜看向我时，我心中亦有波澜。
　　在他面前递上那些妙女书册时，我胸前亦有嫉妒。
　　他在内室中说此生不再另纳一人时，我喉间亦有酸涩。

　　只是这许许多多的瞬间，都被我平平带过。
　　我怕我再这样沉溺下去，便不想就这样释然赴死了。
　　我怕裴渊若是当真来送我这最后一程，我会憋不住问他对我究竟有没有几分真情。

　　疼痛在我四肢百骸间肆意侵略，灼烧感顺着喉咙往上溢，我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痛过了。
　　身上的力气像被什么给抽空了，我只好握着桌角，才将将稳住身形。
　　眼前一片片模糊起来，我呕出一口血，沉入黑暗之中。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