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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风里渐渐带上了咸湿的气味,近了甚至能听到浪头拍打巨岩的声音。放眼望去,这是一片礁石嶙峋的海滩。海浪击打在石上,在石缝间化成白色的泡沫。细看那粘稠的水面,其间混杂着一些无法分辨的脏物,这片毫无旅游价值因而荒芜人烟的海岸上,依然有着抹不去的人类生活痕迹。
水流涌动,低等的水生动物在细狭的石缝间探出头,染了一身厚厚的恶臭脏污,怯怯地张望着。头顶的天是灰色的,带着点铁锈的昏黄。云凝结不动,余逊全速奔跑着,身侧呼啸的风将一个声音带入耳内。
一条灰色的龙伏在粗糙的岩石表面,垂着双眸,微微喘息着。半截尾巴拖在海水里,只差一点,他就能回到他的世界,天神力所不及的世界。一枚巨大的金环扣在他的身周,压住尾巴的一端还在表面,另一端已经硬生生嵌入岩石里。环身上刻印着密密法咒,无形的术网缠绕,阻断了获得自由的可能。
他的周围,是肉眼凡胎难以见到的,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天兵仙人。显而易见,龙已经无法逃脱,阵前那名身周隐隐有光华流动的紫衣天人却按兵不动。虽然看得出焦急而不耐,却是强自隐忍着,不知在等待什么。寂寂的对峙中,忽然之间,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声虽细微,听在愈来愈近的余逊耳里,仍不啻于心魔迷境里,平地一声惊雷!
龙发出微如虫鸣的声音,即使如此,也是拼尽全力:“你,真知道……忉利天王,他怎么想?”他似乎是在回答对方的询问,灰白的眼睑下,毫无神采的眼僵滞地转动着,鱼目般的质感带着点腐朽的气息。末了,放弃般的闭上眼。
紫衣天人微微一窒,却是重新抖擞威严,冷哼一声道:“区区罪龙,也敢揣测上意?你若速速说出那蛇的下落,念你过去护持佛法尽职忠心,倒还可以将功折罪,从轻发落!”
龙闻言,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而后从咽喉深处挤出声音,艰涩地说道:“告诉你也无妨,他……坐化了。”说罢,头一歪,像终于松了一口气般,嘴角甚至带着丝难以名状的窃笑,完全不再支撑自己,任颈首重重摔落在了岩石上。身上的生命气息彻底消失。
几乎与那紫衣人惊怒交加的厉声大喝同时,一个人影从天上,就那么直直地栽落尘埃。伴着嘶声长啸,裹着不合身的灰色僧衣的消瘦青年,手脚并用满脸泪痕地向龙所在的岩滩连滚带爬而去。
他的身周没有一丝妖异氛围,有的只是中正祥和。一拨又一拨兵勇波浪般涌上,却在他挥手间被远远隔挡开。他没有攻击力,但天人对他也丝毫造不成阻碍。紫衣金冠的天人在原地握拳踌躇,满眼里是愤怒不甘,却又夹杂着一丝畏惧的驻足。那目光里,似乎不仅仅是对眼前失控状况的忧惧,更有深层的惊慌失措。
岩滩上风猎猎地吹着,几秒便风干了泪。余逊的眼里只有那灰黑的躯体,泛着沉沉死气,一动不动地趴伏着。他扑了过去,紧紧搂住了龙的颈子,把脸贴在龙冰冷的颊侧,汲取那一点点的依靠心安,也企图把自己的温度均分给他。
忽然间,极低的嘶哑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余逊满脸的泪里顿时悄悄绽出笑花,却在下一秒,听清了那话语内容后,脸上迅速地褪去血色,恢复了惨白黯淡。
几不可闻的一声“唉”,代表了意料之外见到他竟摸来此地的惊异。而后便是急促而微弱的命令——
龙说:“你到西方去。”
龙说:“我死后,以尸骸为圆心,燃起真火,三夜不息,方圆千里,人界大旱,仙界不存。”
龙说:“很多事,比我有趣。”
一刻天堂,一刻地狱。
“陆,我不要这样,陆,我绝对不会听你的!”
余逊深吸了口气,哽咽着大声道:“你觉得我会喜欢你缠着你,只是巧合对不对?不过是没得选择对不对?可是现在,我要选,你为什么又自作主张?!”
“对,吃那东西,不是我预谋的!被你捡到,不是我点头的!成妖成佛,不是我可以挑的!可我不怨怼,我愿意!!我乐意!!”
他抹了把眼泪,继续吼道:“这世上什么不是巧合?你说得对,从头来一遍,不见的我会喜欢你。可是,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世上并没什么,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龙终于微微地笑了。那笑容,和余逊梦中海底墓场里那龙的笑一模一样。他吐出最后一口微弱的气,说道:“我知道了……对不起……”
此时此刻,余逊从来没有那样懊悔,自己没有用心于修炼。他空有天赋,却没有一个法子可以为龙续命。
就连骊珠,也早在他神魂颠倒于陆的亲吻里时,与他变异的内丹相抵,消弭无踪了。
他只能抱着那毫无生气的头颅,低低地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陆,你又在耍人了?陆,我应该再快一点。陆,陆……”
周围,早已是一片白色的火海。余逊迷茫抬头,看见来不及逃离的天人陷在这临终的火焰里号呼挣扎,最后化作飞灰。那几个城市里以火布点的阵法,也在这昧火炼烤下摧枯拉朽。火龙王死后尸解的烈焰,毕竟非同寻常。
然而他同处火中,却是毫无异样的。
余逊略略思考,停止了絮叨,神情里愉悦而又忧伤,放柔声音生怕吵到谁一样,说道:“重新开始,需要大智慧。但我蠢。”话音刚落,他的右手猛然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将一颗搏动着的心生生挖将出来,高高地抛向空中。
“陆,那骨头爱谁谁要,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失去无边佛法的庇护,余逊维持不住人形,慢慢的,一条黑花白底的蛇盘曲着卷上了龙的尸身。
那抹抛上天空的血红在瞬间幻化成一朵鲜艳的红莲,层层叠叠,缓缓绽放。烈焰灼烤的高温里,漫起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下一刻,莲心里飞散出万道金光,绚丽耀目,又庄严肃穆,霎那笼罩了天际。
夜摩天。红莲开为昼,白莲开为夜。
天花乱坠,甘霖下降,佛光普照。三十三天之外,夜摩天迎接它的主人归去。
海潮一波波上涌,眼看要淹没这片岩滩。连带着淹没此上,已成焦灰面目模糊,却至死纠缠的躯体。
尘埃落定后,在遥远天际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轻微却清晰,直如在耳畔响起。那慈悲声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光影渐暗的同时,雨势越来越大,几乎在天与地之间挂起一片水帘。泼天豪雨里,烈焰焚烧下的高温渐渐降低,烧灼的残迹化成灰烬,糅合了水,成了泥。岩岸靠后,便是山,来年春日,花势必盛。
雨幕中,自西方有一团阴影急速地移动而来,近了,看清是头应龙。漆黑的双翼御风滑翔,稳稳降落在海滩边上。他一眼便看到绞缠的焦黑躯体。眼中水光一闪,当下便侧过头去。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进岩缝,汇入污染的海水里。
龙甩头,将那纠缠的尸体负上脊背,长声悲鸣后,振翅而起,消失在了天空中。
逐渐平复的海面上,波澜不兴,死一般的宁静。久久,那死寂的水面忽然被击碎,一尾鱼儿,腾空跃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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