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小鬼差

　　心事被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洞穿，饶是已经见识过许多稀奇古怪之事，桃疆还是忍不住对翼笙道长惊人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这次来的确不止为问，还为劝。

　　翼笙道长救下她与白无常她猜多半与司灼有关，但还有一事，她之前一直在想如何突破。
　　此刻天下第一道门的掌门就坐在自己面前，桃疆自认为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我确实有话要对道长说”
　　她先是为自己这次的不择手段道歉，“小白脚上的索阴铃是我所佩，原本那铃铛是挂在我手上的。”

　　说着她声音低了下来，“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以青山门之名暂时护下小白，未曾想会遇上道长。玉凇门那道士说得没错，是我该罚。”

　　桃疆观察着翼笙道长的脸色，就要站起身来，道长却对她摇了摇头。
　　“道法为擒鬼护生人而修，你这一拜，可是要折我的寿。”

　　闻言桃疆赶紧直起了身，“可道长不是看出来我是什么了吗？”

　　“未曾。”
　　翼笙的指摩挲着桌上的棋盘，“世间之大，无非人鬼妖魔，你这小丫头倒是生得奇特，老夫还真算不准你。”

　　“司灼说过，似人似鬼，半生半死。”

　　“这话勿要对外人言。”
　　翼笙道长温和的面色中带着严肃，“若被哪个半吊子擒了去，为绝后患，他们可能会下毒手。”

　　桃疆蓦然想到了君聿。
　　不过她之前遇上的道士大多温和有礼，倒也少有他这样的。

　　翼笙像又看透了她似的，继续道，“若非灵杉，你活不到我与玉凇跟前。”

　　桃疆知他一片好意，点了点头。
　　“老道长，”她唤了一声，后面却一时噎住，难以开口。

　　斟酌半晌，她才再次开口道，“我看道长如此仁心，斗胆猜测，是否道长也认为，鬼非尽恶？”

　　翼笙道长却未正面回答，“你这小丫头，有话不妨直说。”

　　又被拆穿，桃疆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心下一鼓作气，单刀直入道，
　　“我认为，现在的道鬼之争，大可避免。”

　　“我也不怕跟道长道明身份，与生人相比，我更接近鬼一些。所以我才会来救被君聿擒走的白无常，因为我与他是同类，地府的鬼吏簿上，也有我作为鬼差的官职。”

　　说完桃疆看了看翼笙道长，发现他并无开口的意思，便继续道，

　　“身为鬼差，地府给我派的差事，就是收取已死之人的魂魄，助其轮回。这本是好事一桩，可在这个过程之中，鬼差却要格外小心。一要避开生人，以免吓到他们，二要小心道士，因为被擒住，就是死路一条，连轮回都不能再有。”

　　“明明魂魄流落出去，就会成为野鬼。轻者游离吓到旁人，重者化凶为祸人间，在这条【道】上，鬼差与道士所做之事皆护人间，可为什么道士要擒走鬼差？就因为鬼为阴，道为阳，阴阳不相容吗？”

　　“古来之训，后人顺训而为，若要究其根底，到底是阴阳两隔，生死有别。”
　　翼笙道长啜了口茶道，“至于黑白无常，索生人魂魄也不在少数，虽甚少为人所见，可到底口口相传，以至于今日，人鬼俨然两立。”

　　“那道长可知为何黑白无常会一反常态，索生人性命？”

　　道长没有马上回答，但桃疆从他脸上看了出来。
　　道门古老，延续千百年，抓过的黑白无常不在少数，更别说天下第一道门，他们不可能没从濒死的鬼差口中听到任何说辞。

　　还是那句老话，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桃疆又道，“黑白无常索命之人，皆罪行罄竹难书。我知人间有律例问罪犯人，刑罚同样可以致人于死地，可我不知道长知不知道，人间不管是地牢还是诏狱，都是鬼魂进不去的地方。”

　　“意思就是，若犯人被收监，无论他是生是死，黑白无常都不能进去索他的命。他们能索的，是罪行滔天却逍遥法外的人。人间光明，却也肮脏满地，高在庙堂之上的臣子们不肯俯身，或被脂膏蒙蔽了双眼，他们看不到这些，但总有人能够看到。我知人间规矩，阳间有些事不该阴间插手，可这事我们明明能有更好的办法。”

　　翼笙道长抬眼看向她。
　　桃疆已然说红了眼，滔滔不绝起来。

　　“众人皆知，地府阎王掌管生死簿，而生死簿上，人们的生平善恶无一遗漏。杀死了鬼差，罪行昭昭的人依旧风生水起，而在此下，又有多少好人被摧残致死，成为白骨！”

　　“生时苦，死时魂魄积怨，不及时被收走，又化成凶找人索命。被道士们抓到打散，来世转成猪狗，或干脆没有来世，这就是人间所谓的道？”

　　想到玉郎惨死、绿娥自毁容貌自裁，而陈川却还活着，桃疆心里就愈发不甘。

　　说到后头，她脸色已然涨红起来。
　　这倒是跟她在21世纪一样，容易上脸，再要往后，可能就要掉眼泪了。

　　桃疆深知自己的德行，干脆收了声，眼睛胡乱去瞟桌上棋局。
　　黑白子交错，她没接触过棋，自然什么也看不懂。

　　翼笙道长看出她的窘迫，沉默半晌，没有出声。
　　等他看到桃疆终于缓和过来一些，想要开口的时候，马车却蓦然一停。

　　一个弟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掌门，司师兄来了。”

　　“让他进来吧。”
　　“是。”

　　桃疆扭头，司灼正掀帘进来。
　　他身上还是照旧的青衣道袍，一如既往。见了翼笙掌门先是躬身行礼，尔后转头看向桃疆。

　　桃疆不自觉用双手盖了下脸，发现还是烫的。
　　她迅速站起身来，差点撞到手边的杯子。

　　“那个……我就不打扰道长们叙旧了。”
　　说着一边后退，经过司灼身边时顿了一下，把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一把塞到他的手里。

　　钻出车外，桃疆扶了把赶车弟子的肩膀，稳住身子朝里道，“有事叫我。”
　　然后两步跳下车，一溜跑到后面的马车上去了。

　　翼笙掌门捋了捋胡子，看向司灼，“这小丫头跑得倒是快。”

　　司灼回过头来，“是。”

　　“是什么？”翼笙掌门反问道，“让你不要伤她，你倒好，东西全搭这丫头片子身上了。”

　　他瞅瞅司灼手上的玉佩，“不是让你在门中等着，明日便能到？急匆匆赶过来，人在为师这，还不能放心？”

　　司灼顿了一下，将玉佩收好，“弟子并非此意。”

　　“从哪里来的？”
　　“崇峻山。”

　　“按你这么跑，马得死好几匹。”
　　翼笙看着低头听训的小徒弟，哼了一声，让他坐下。

　　“这小丫头，别看人不人鬼不鬼的，机灵着。”
　　司灼先替师父斟茶，然后端坐下，“师父可听她说什么了？”

　　“说得还不少……”

　　——

　　马车最终停在青山门下，桃疆看着司灼从翼笙马车上出来，赶紧对他挤眉弄眼。

　　待司灼走到跟前，桃疆又望了好几眼马车，才压低了声音道，“掌门怎么说？”

　　司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翼笙掌门也已下了车，由一众弟子陪着往山上走去。
　　“你说的是何事？”

　　“小白。”
　　桃疆顺口而出，又改口道，“白无常还在马车里，他不能上青山门。”

　　说着她一只手掀开车帘，作势让司灼上来。
　　“我在地府让老道把索阴铃取了，给他戴了上去，不知为何那锯口又合上了，取不下来了。”

　　司灼上了马车，白无常正坐在软垫之上。
　　他原本就惨白的面色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十分难受。

　　看见司灼，他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桃疆伸手把他按住，随口道，“自己人。”

　　原本还算宽落的银圈缩小了几分，竟隐隐嵌入肉里。桃疆正要把粘着血肉的绸缎撕下来，司灼拦住了她，“我来。”

　　司灼取环有技巧，不像老道那般找到的是用劲的法子。
　　索阴铃在他手下很快松了开来，白无常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虽说已死的身体不能感受生人的疼痛，但佛门道门或阳气过重之物，都能够重创他们。

　　几日束缚下来，白无常脚上留下了一圈触目惊心的伤痕。

　　桃疆跟着司灼下了马车，走到溪水旁边，蹲下来道，“我真是麻烦死你了，你说怎么就是你摊上这个烂摊子了呢？”

　　司灼将手伸进水中，清洗指尖血肉。
　　“无妨。”

　　他忽然看向桃疆，“你同师父说了什么？”

　　“道长没有告诉你吗？”
　　司灼摇了摇头，“没有细说。”

　　桃疆掬了捧水，草草洗了把脸。
　　她把对翼笙道长所言大概又和司灼说了一遍，然后喝了口溪水，鼓了鼓腮帮子道，“往好了说是以理服人，往坏了说是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
　　“嗯，就是用道德来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司灼顿了一下，说，“师父并非不愿。”
　　“那道长的意思是？”

　　“道鬼合作，是前人从未想过的道路。若能成，对道鬼二界都是好事一桩，可也正因前无古人，要想改变修道者们的想法，绝非三言二语就能办到。”

　　桃疆听明白了，笑得露出牙齿。
　　“道长是想……”

　　“青山门可以开此例，以示世人。”

　　“那我要留下来！”
　　桃疆伸出手，和司灼拉钩，“留在人间的鬼，我来收。我要让他们都看着，鬼是不会害人的！若他们要来询，尽管问我这个鬼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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