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处不问

作者: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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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青春正及笄


      我藏在地道里等那九人回来。说实话,藏在这里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毕竟狭小难以腾身,若是地道口被堵,我恐怕只能死命逃窜——若是朔荇人用油火泼我身上,那更在劫难逃。

      等待着实熬人,因为会胡思乱想。我战战兢兢等了不知有多久,才听得上方略有响动。

      我屏息凝神,只听地道口的木板被人“咚咚——咚”得敲了三下,我便放下了心,也用暗语敲了回去。

      木板被掀开,轻功好手们钻了进来。我点了点人数,凝重道:“八个人?”

      一个女子微微垂着眼道:“参军,阿六被擒。”

      “什么?”我皱眉道,“细细说来。”

      那女子道:“是。我与阿六、阿四负责探可能在东侧的粮草点,我三人本一起行动,但东部军帐众多,且我三人从西至东路程较长,耽搁了一些时间,故决定分开探帐。阿四去东北,我去正东,阿六去东南。”

      我记得这九人的分组方式,就是按临时编的阿一到阿九顺号分为三组,那么这个女子想必就是阿五了。

      “我与他们分开之后继续往东潜行,我发现东部似乎是女眷居住的地方,我看见许多女人在外面浆洗、晾晒衣服。”阿五继续道,“她们人很多,我也摸不清她们的行动规律,就看帐前有没有挂晒的肉干、衣物之类来判断是否是粮草帐。就在我快要排查到阿六负责的地界时,我听见有人说‘来了一个细作’。我以为多半是阿六被发现了,就继续听她们说话。”

      我立刻问道:“你听得懂朔荇话?”

      阿五道:“属下是学过朔荇话的。”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听到谈话是什么时候?”

      “约莫半盏茶之前。”

      半盏茶之前……应该不是义父引巡逻兵去东南的时间,半盏茶之前我似乎已经在哑娘帐中了。不过消息传递也需要时间,不好说这个消息跟我有没有关系。

      我道:“然后?”

      “然后我就听见她们说,是个成朝男子,鼻梁上有一颗痣,已经被擒获了。”阿五说着,有些哽咽。

      一时间,地道内静悄悄地,我脑海中倏忽冒出一个念头:倘若义父不将巡逻兵往东南引,或许东南兵力并不强,阿六就不会被发现。

      我心知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了。我适才让阿五细细说清来龙去脉,就是想找到营救之法:“可有探听到阿六被押往何处?”

      阿五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失声,只是摇头。

      旁边的人受不住插话道:“回参军,成朝儿女被擒,自然会自我了断,决计不能让朔荇人占了便宜,参军放心。”

      放心?这是担心我怀疑阿六的忠诚。我岂是这般冷血做派?

      我有些莫名的恼怒,等我拨开这气愤的表层,才发现是深深的悲哀——战争来临的时候,命已经不是命了。

      阿五的啜泣也就持续了一分钟,便红着一双眼道:“参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罢。”

      想来她当真与阿六交情匪浅,而我半日之前才认识这九人,名字和脸都不太能对上,听说阿六没了,是感慨大于悲伤。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道:“回军营后你写个文书给阿六请个衣冠冢,把文书送到我帐里来。”

      阿五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迟迟不肯掉:“谢参军。”

      我九人便顺着地道回去,前线还没退兵,在城内都听得见金戈画角之声,血腥气和着火焦气被北风席卷而来,熏得我胃中翻滚,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我快步跑到帐中,扶着盆干呕,月麟又是揉穴位又是用热水给我敷脸,我呕得说不出话,直冲她摆手。

      想来我箭射皮车那一仗,还是小巫见大巫。怎么形容这漫天的血腥——比猛然掀开带血丝的生肉的保鲜膜所涌出的血混杂组织的味道,还要猛烈一千倍、一万倍。

      我低着头喘气,生理性的泪水淌了满脸。

      ——是闻一下就勾起血液里对死亡最大的恐惧的味道。

      月麟给我抚背顺气,我扶着她缓缓挪到椅子上。

      ——是生人一窥阎罗殿的味道。

      我瘫在椅子上,闭着眼微声道:“前线可有军报?”

      月麟道:“传了两次左右翼增援,余下的婢子便不知晓了。”

      她鲜少在我面前自称“婢子”,我乍一听还有些不适应,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情报她的身份是无从得知的。

      我本也没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军机秘要,这个增援是原先商议好的,目前看来没有太多的变数。

      那这个血腥气为什么这么浓烈?总不能全是朔荇人的血。

      我其实坐不太住,又自知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又焦虑又无奈地坐了半晌,灌了碗药,听见月麟说大军回城了,才从椅子上弹起来。

      月麟向来心细,早在帐外为我牵好了马,我用面巾掩住口鼻,顶着不适往北城关打马而去。

      越往北走,那种腥臊的气息越浓,我口中泛酸又有些想吐,勉强忍住了。

      北城关果然已经打开,祝长舟的马走在最前,我连忙迎上去,只见她银甲染血,脸上也不甚干净。

      我唤了声“元帅”,取出手帕给她擦脸,祝长舟有些不适应,顺手接过自己胡乱抹了两下,她也不好将脏了的帕子还给我,便自己攥着。

      我私心作祟,也没有伸手问她要。

      我打量她上下盔甲无有破损,想来是没受什么伤,便放下心来,调转马头与她并辔而行。我这时才发现,周永英与祝长舟也是并肩而行。

      周永英何时上的前线?虽知周永英很可能是周元帅安在明面上的眼线,可毕竟祝长舟还是要给周元帅面子,放周永英上前线不足为奇。我理智上这样想,但终究觉得有些吃味。

      更何况,按辈分论,周永英是长辈,合该走在前头,但按官职论,祝长舟又是上官,论来论去,哪有二人并肩而行的道理?难道这还能正负相抵?

      我垂头胡思乱想着进了帅帐,祝长舟甲也不脱,指着沙盘就开始复盘。

      我听了一阵,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祝长舟打着谈判的名义,对条款处处紧逼、寸步不让,朔荇人也听出成朝想要开战的意图,弓箭先发。

      这一步正中祝长舟下怀,她并不想背挑起战事的骂名,既然对面发了箭雨,便也号令放箭。长木板搭在护城河上,成朝骑兵正面冲锋。祝长舟一马当先,与赛图战作一团,二人不分伯仲。祝长舟见胜负难分,立时舍了赛图,斜地里去战他的副将,三两合就将那副将斩于马下。赛图其时被周永英缠住,见副将被斩大吼一声就要去杀祝长舟,恰此时,左右翼增援已到,朔荇的粮草也被烧。赛图见局势不妙,果断收兵,这才有了我在地道口看见的那一幕。

      这些都是我从将领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我不知祝长舟在战场上是何等的英姿,只是发觉她这一仗打得漂亮,却不见喜色。

      不多时,点兵的呈报也送至,粗算死1576人,伤4982人。我知道这种血气就算是有水气和风的催发,断然流血的人也不会少了,但没成想是这等数字。

      无论是正义的战争还是无义的战争,计划好的还是仓促的,都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再加上冬日常吹北风,对我军放箭不利。那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尸山血海,是跌落桥板、使护城河断流的肉坝。

      我尚未从闻到血腥气恶心的劲儿中缓过来,又被这数字晃了心神,一时没有留神会议结束了。

      我随着众将领一起起身,不料祝长舟道:“陆参军留一下。”

      我就好似被老师留堂的学生,垂手站在一旁。

      祝长舟走过来,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不舒服?”

      我吃了一惊,也不敢动,只低着头看着她道:“无妨。”

      “今日见你心不在焉。”

      我都上大学了,还是被这种班主任的语气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抬眼道:“元帅,一衡知错。”

      “我留你不是要追究你的错处,”祝长舟放下了手,“今日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怎生神色萎靡?”

      我只好老老实实道:“被这血气勾得腹中翻腾。”

      “原来如此,可曾吃药了?”祝长舟伸手似是想给我揉揉腹部,但又想起自己满身血污银甲未脱,反倒退后两步,背过身卸甲。

      “吃过了。”我道,“元帅若无其他事,一衡便告退……”

      “浚之,”祝长舟打断我,手上脱甲的动作未歇,“我今日及笄了。”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间讷讷道:“恭喜。实是以为小姐介怀——”

      我话未说完,自觉不妥:“属下失言了。”

      祝长舟把甲胄挂上衣架,仍旧背对着我:“月麟说我介怀?”

      我不知怎么回答,幸亏祝长舟也不需要我回答,她转过身来正色道:“这种事情,你直接问我便是,何须听旁人言语。”

      我心道,话虽如此,哪里真能直接问。

      她自然也知道我想什么,边脱外袍边说:“浚之如不介意,你我结义金兰如何?”

      我心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在她脱衣时就眼观鼻鼻观心地非礼勿视,听她这飞来一句,下意识抬起头“啊?”了一声,又赶忙低下头来。

      祝长舟似乎停住了动作:“你不愿意?”

      “自然不是,”我连忙道,“一衡一介草民,恐怕不妥。”

      谁想跟她做姐妹啊!

      祝长舟似乎叹了口气,道:“罢了,不拜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我虽然不知她说的这个日后是何意,但指定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我正待开口要问,她又道:“长舟确实待你如手足姊妹,还望浚之不必与我生分。”

      她这种话其实说了很多次,我若说不动容便是假话了。但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总要和她保持一个避嫌的距离,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次次都能觉察出。

      我应了一声,便顾左右而言它:“子昭说笑了,我何时与你生分?及笄一事,是我做得不妥,也不曾准备贺礼,还请子昭莫要怪罪,容我稍后为子昭补上。”

      “贺礼倒无妨,晚上陪我吃碗面吧。”她说。

      我笑道:“荣幸之至。”

      祝长舟似乎又觉我这句话说得生分,似嗔非嗔地看我一眼,口中却话锋一转:“今日会上未及细问,你说朔荇人营帐东部是女眷?”

      “不错,”我把阿五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看文献记载,朔荇部族都是举家迁徙,便是作战也是如此,想来情况属实。”

      祝长舟“嗯”了一声,用手指敲敲桌子:“女眷……”

      我见她在思考,便没有说话。半晌,祝长舟自嘲道:“我适才竟在打女眷的主意,实在是卑鄙。”

      我顺口安慰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兵无常道。”

      祝长舟只笑了笑,没有再提。我心中倒是有些挣扎,今日在会上,我汇报情况时隐去了见义父与哑娘一节,只粗略地说自己运气好,恰巧撞见了粮草帐。我不知道该不该对祝长舟如实相告,但若是她再多问几句,我对义父一无所知,如何回答?

      我只好心中对她说了一声“对不住”,便将这事吞进了肚子里。

      明庭来送晚膳,果然有两碗长寿面。明庭道:“小姐,军中也已经发放了寿面。”

      祝长舟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我大致明白她的用意,主帅及笄是件喜事,正好可以用来鼓鼓士气,冲一冲紧张的气氛。

      果然,我二人对坐没多久,就有将领来贺喜。祝长舟军令严,战时禁酒,他们便举着茶来。

      帐内流水般的将领来了又走,刚打了一仗,每个人都忙得很,若是久留恐怕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周永英来得迟些,恐怕是想等人少了,好与祝长舟说说话。但可惜,我也在帐中坐着,岿然不动。

      我下午是羡慕了一会儿周永英能和祝长舟并肩作战,但冷静下来又明白,我这个接受法制教育长大的人,根本不可能动手杀人。真让我到战场上拼杀,心理这一关就很难搞。

      周永英就好似没看见我这个人一般,举着茶道:“祝贺子昭及笄。先前所提之事,不知子昭考虑得如何了?”

      祝长舟似乎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何事:“世叔,我意已决。”

      “当真无回转的余地?”周永英不甘心,“子昭,不说夜宁郡,单是那落璮城我——”

      我心中一紧,脱口而出:“落璮城便怎样?”

      周永英横我一眼,却又对祝长舟缓缓道:“落璮城的周家祖居,我还是能争一争的。这个穷小子拿什么娶你?逃跑的功夫么?”

      我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是祝长舟的婚姻事,我尚未出声,祝长舟已然冷下脸来:“世叔不必多言。”

      周永英的眼神也冷下来,道:“放着韦至、云娘的佳话不要,偏生要学玉钏、凭贵!”

      托小书房一排话本的福,我知道这个玉钏和凭贵的故事,其实就是我那个时空的《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和薛平贵,讲丞相千金王玉钏相中叫花子薛凭贵,与父断绝关系,其父设计薛凭贵参军,王玉钏苦守寒窑一十八载,等来的薛凭贵却已娶了敌国的公主、当了敌国的王。

      我心想,周永英倒是会举例,祝长舟将门之女而我是难民出身,真是贴切。

      祝长舟神色已经有些不悦了:“想那王玉钏日后也是掌昭阳正权,更况且陆郎又无代战公主,岂能相提并论?世叔困顿了,请回罢。”

      周永英冷哼一声,拂袖便走。祝长舟揉了揉眉心,道:“浚之莫要挂怀。”

      我笑道:“我自知是‘糟糠之妻不下堂’,何来生气呢。”

      祝长舟也被我逗乐了:“哪里来这许多浑话。”

      说是吃面,实际上除了将领来敬茶,我们也就吃了一小会儿,明庭来点了灯,说将领们的贺礼都送到府上了,那边将礼单递了过来。

      祝长舟也不接,道:“给姑爷看罢。”

      我没想到她会让我看礼单。其实礼单这种东西,能从送的东西看出送东西的人与被送东西的人的关系,什么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祝长舟肯让我看这个,是真把我当成姊妹了?

      我展开礼单,将人名一一看去,又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祝长舟。祝长舟在看战报,神色凝重。她染血的衣服早被明庭拿去浆洗,如今她身上散着熏衣的龙脑香。我胃中不适被那碗面和这冷冽的香气冲走了,一霎时福至心灵——或许她常用龙脑,并非是喜欢,而是用来提神。

      想到此节,倒是有些心疼。十五岁啊,在我们那里还未成年。虽说古人早慧,什么秦甘罗十二岁拜相、石敬瑭十三岁拜将,更不用说那周郎年少英才——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没有意识到祝长舟竟是这个年纪。

      心疼归心疼,我也无有什么办法。我敛了神思,继续去看那簿礼单,礼单上都是镜湖城将领、官员的名讳,因此一个格格不入的名字令我一惊——

      陆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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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一口青春正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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