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大将军府的厨师手艺不错，林溪逐一试过，嗯，有几盘家常菜很见火候，其中一味绿豆芽炒牛肉丝一味芋蓉鸡肉丸子一味肉末水豆腐，林溪很喜欢。
　　林溪刻意忽略景王的视线，自管自据案大嚼。
　　炼了内力后，并不能自空气中吸收日月精华，一应消耗能量还得自食物经由消化系统提供，所以内功高手的食量远甚常人，运功之后尤剧。从前在王府里若有景王在侧，林溪只意思意思吃点，等他走了再补餐，不教他看出自己的深浅。
　　现在，林溪一碗接一碗，旁若无人。
　　景王这才从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想起那天她风般急驰而去的背影和渐行渐远的讥讽歌声，一个浓重的阴影沉沉地压上他的心。
　　那天林溪露的一手隔空点穴的绝活，已经明明白白暴露了她的实力。真气可以做到离体伤人的地步，内力之深厚已近化境。放眼天下，能达到这个境地的人，不超过十位。便是景王也力有未逮。
　　这几人个个都是武林宗师级人物，其中或许有人比林溪功力更深，使出这招隔空点穴，杀伤力比林溪更大。比如景王的恩师寒峥子，内力之精湛深厚独步当世，气劲有若实质，何止能够隔空点穴，教人翻筋斗都行。但是，这几位超级高手，人人年逾花甲，一身修为皆仗日积月累而来。林溪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何以有如许高深功力？
　　景王不禁心惊，莫非这席兰功法别有奥妙？难怪他们敢畅游四海经商。
　　无限神秘的国度，无限神秘的女孩。
　　那天他全身僵硬无能为力地立在地上，知道这次她真的能够逃掉，再也看不到了，他注视着她，越来越恐慌。他想恳求她，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她不理会他无言的急迫挽留,在马上俯视他，自在地骄傲地宣布：“天下没人拦的住我。”
　　这两个月，景王探访了一个个村寨，迹近绝望。却不成想，林溪会为了瓦达人自动现身。
　　如果不是她太过善良，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现在，只要她心一横，她还是可以随时消失。
　　露出来的这点泥雪鸿爪，已经深不可测，他们还有什么我无法把握、无法掌控的伎俩？我难道忍心以他人胁迫她留下吗？
　　景王食不知味，看着林溪发呆。
　　她吃的极快，手挥目送，满桌的菜肴已去了泰半。世间人大多以为不识人间烟火方显清丽绝俗，饮朝露食琼琚才是仙人风姿。在宴席上，淑女们忙着表演礼仪教养几乎不敢吃东西。
　　而林溪，完全颠覆这个概念。她是他唯一见过，吃的这么多这么快却仍然高雅至极的人。
　　天下丽色尽聚皇都，景王见过许多美丽女子，里面也有几个的五官肌肤堪称绝色，不比林溪差。其实燕瘦环肥，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一同，林溪的五官相貌虽美，不能说就是美丽的唯一标准了。
　　不过，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外貌尚在其次，林溪的美，是流动的。扶风弱柳，朗天流云，用来形容她都是俗了。
　　景王常常迷惑地想，她如何能把每一个小动作、小神态都做到如此自然优美。
　　气质虽有天生，却大多靠后天塑就。
　　景王有尊贵无双的身世，绝顶睿智的恩师，也见识过了无边美色，他清楚大舜在美丽高雅上的至高造诣能去到哪里。
　　林溪不是这块大地可以造就的。
　　太美，不似真人。
　　也许，那样的美，即使是我，也是不能奢望的。景王再一次惶恐地想到了“谪仙”两个字。
　　景王暗暗握拳，董永一个放牛郎还和七仙女鹊桥会呢，我为什么不行？
　　从今天她的表现看，席兰人不但自己不甘受凌辱，也见不得别人受强权凌辱。希望她不是那种只会讲仁爱而对民生一丝帮助也无的腐儒。
　　景王开始解释自己的军事行动：“格莱残部最近重新集结，并联合了不少心怀不满的瓦达酋长，预备重闯大舜边关。三个月来瓦达人焚烧了十几个汉族村庄，掳掠了几千汉人，不好卖的老幼屠戮一尽，施刑手段惨无人道，我保证你看了以后，吃不下这么多美味佳肴。”
　　林溪嗓子一哽。我早已知道了，小芽……可怜的小芽。
　　景王留意到林溪的怜悯神色，放心地继续分析道：“瓦达的进攻只是诱兵，格莱才是主力，如果舜军被牵扯到朔北，西北的防线必然松懈，格莱便可以乘虚而入。西北和朔北地域广大，格莱和瓦达的骑兵飘忽不定，舜军很难捕捉到他们，所以一旦开战，就是长期的游击拉锯战，这对深入敌境的舜军极为不利。”
　　林溪苦笑了一下，景王明白她听懂了，而且也猜到了他将要说到的残酷无奈的现实。
　　“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我们必须对瓦达施行雷霆反击。毁掉他们的补给，并从心理上给予强力震慑。所以，我们烧了他们的村庄，杀了他们的亲属。”景王坦然地说道：“你可能觉得我很残暴。可是，我受了民众的俸禄，不能置民生不顾。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汉民死。我不得不如此。”
　　林溪盯着碗里的肉丸子，喃喃说：“今天我叫你放了那些瓦达人，必定让你为难了。”
　　景王微笑：“可不是，他们的寨主一月前洗劫了三个汉人的村子，之后逃到山里去，我抓不到他，只好拿他的老窝出气。那些瓦达人，也是吓得不轻，放便放了吧。希望那瓦达酋长自此收敛一些。”
　　林溪想到了利托苏格燃烧着仇恨的年轻面容，指责道：“怨怨相报，却是没有穷尽的呢。大舜若对瓦达一贯如一地亲善，何至如此不堪境地。”
　　景王摇头，耐心地说：“我们对瓦达宽厚，他们就肯对我们宽厚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一百年，瓦达人刚从森林里迁出来，没有实力与我对抗，自然肯俯首帖耳。现在他们实力强大了，他们还会甘心臣服与大舜？这两千年来，戎狄、突厥、肃慎、格莱，哪个蛮族不对中原虎视眈眈？我们若胆敢开一条口子，蛮族的骑兵便直指汉族腹地。
　　我们汉族人虽然也有为镇压乱民屠杀的事，不过是为了略施薄惩以儆效尤，斗胆做一次还要硬头皮顶着大臣史家扣下的暴虐骂名。大舜的经济靠农业民众支撑，人越多国库越充实，不是事出无奈，我们怎么肯自断生路？如果蛮族肯，我们连仗都不舍得打，那都是费钱费人的事啊。
　　那些蛮族，可完全是从地狱放出来的恶魔，他们的生活靠杀戮劫掠支撑，奴隶头子就是专司的强盗。每次骑兵南下，都是千里赤野，民生凋敝，生灵涂炭。
　　你还记不记得一百多年前格莱金帐汗国给中原带来的浩劫？
　　一不当心，瓦达就是第二个格莱。
　　这么大的干系，我们敢不警惕？
　　今天杀这些人，是为了避免以后有上千倍、上万倍的人死。”
　　林溪无语，他说的很对。
　　如果她没猜错，利托苏格的设计蓝本大约就是努尔哈赤，六十年后，他的子孙要借中原混乱之机进军中原。如果谢家皇朝不努力，骄傲的汉人就要承受异族的奴役蹂躏了。在瓦达专制封闭落后的统治下，整个华夏文明的发展将会倒退一大截。然后，再过三百年，华夏将沦为西方的殖民地。
　　景王继续说道：“目下，瓦达还没到问鼎中原的时候，宽厚些也能把矛盾缓和下来。皇帝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们连对中原的汉民都做不到宽厚了，何况本来就存着异心的瓦达人。开朝百年，下面的将领官吏不复开国时的勤廉畏怯，上下吏治渐趋崩坏，皇帝深处庙堂之上，连朝中大臣都还支使不过，怎么管的下这万里江山的万千官员。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个恐怕是朝代更替的铁律了。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哪有不想千秋万代的，可过得几代，上下便没了励精图治的朝气，总要来血洗过，这乾坤气象才能一新。我朝年已过百，可不是暮气已近了么？
　　这大舜朝，不是断送在异族手中，也要断送在乱民手中。”
　　景王俊美的容颜上有深重的苍茫，和他的年纪殊不相宜，林溪大大一楞，脱口说：“这真不象你说的，你是皇帝的亲弟弟，怎么说出这样丧气的话，简直大逆不道呢。”
　　景王黯然说：“这话却只有我敢说，也只敢和你与师父说。”可是你们一个卯着劲要飞升天界，一个说不定就自天界而来，谁也不屑同我在意这凡俗疾苦，反要对我横加讥讽耻笑，末了抛下我一个人在红尘里煎熬。
　　师父，你说世上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可是你却一心一意要去做快乐逍遥的神仙，空负一身才学，置万千生灵不顾。天上若有神仙，怎会任世间罪恶横行。神仙原来也是无情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自己，我又是给谁依靠了？
　　林溪察觉景王话音孤寂荒凉，便抬眼看他。景王却别过眼去，浓密长睫遮着乌黑眸子，竟是伤怀情形。
　　林溪很内疚。
　　一个人将一颗心赤裸裸地捧在她面前，她却只能视而不见无以为报，那是很让她忐忑不安的。
　　她从未试过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一个人痛苦不堪。
　　未来人类绝大部分都有大而化之的性格，轻易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痛苦情绪中。他们的心智极为坚韧健全，开朗明快。因为，他们从小花了无数的时间在性格意志的锻炼上。
　　有人追求过林溪，他们每个人都比这个原始人类优秀万倍。可是那些是小孩子办家家，拒绝了也不很伤心，所以林溪很放心地拒绝了他们，事后也不会自责。
　　而景王，可怜的景王，他太认真了，林溪很替他难受。
　　考试院用严格的条款来控制考生的行为，不让他们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可是，就算我们不干政不作科学狂人，却不能避免别人爱上我们。
　　林溪抬头，直视景王：“你不是因为要逼我出来才杀人的？”
　　景王失笑道：“如果我敢这么做，先不说我的良心会如何，我师父一定活劈了我。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那里，叫通事问话不过是打探一下消息。”即便知道杀人有用，他也不会这么逼她出来。他连她的丫鬟都没有利用。她以为当政者都是十恶不赦的暴徒，只有伟大无私的席兰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吗？
　　他绝对不是个嗜血的战争狂人，如果给他选，也许他更愿意做个富贵闲人，说不定，甚至会追随他最敬重仰慕的恩师，寻访天道去了。
　　可是命运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那年他十六岁，皇叔蠢蠢欲动，欲谋大乱，皇帝几被架空，朝中诸方势力割据混战，军政摇摇欲坠，格莱乘势大举，直杀过鸿渡关……
　　他是如何披上战衣，征战沙场，从一个娇纵的皇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演变成众人畏惧惊怕的浴血战神的？
　　是大臣逼迫的，是皇帝逼迫的，是太后逼迫的，还是我自己逼迫的，或是这世道逼迫我们每个人的？
　　午夜梦回，我也一样被世间的罪恶惊醒；俯视流血飘橹的沙场，我也一样会满心悲凉。挽大厦于将倾，我有多大的能耐？
　　连心爱的女孩也置疑我的人格。景王苦涩地低头，这双手已经沾满鲜血，如何洗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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