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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李执不敢耽搁,在裕陵正殿绕了一圈后,一刻不停地打马往回赶。
徐济感知到车轮震动,才从大氅里冒出头来。他艰难地摸到了车厢口,想要同李执一起坐到外面去。李执听见动静,头也不回地吼他:“出来做什么?!怀着身孕呢!等下受了凉,孩子也要跟着你一起受罪!”
徐济难以控制地“嘶”了一声,李执这谎是越扯越大了,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听话地把脑袋缩回去,继续艰难地享受着这场狂飙突进的颠簸之旅。李执声音这么大,估计不仅仅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此时跟着他们的尾巴听的。
今天不仅是秦献兰差点撞破了他们,也是他们碰巧撞见了秦献兰。来之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太子会对荣慧郡主的事再生疑心。但既然太子生疑,便是说明吴王在这件事上确有破绽。再联想到之前吴王的一系列急切动作,徐济很难不相信,动手杀害荣慧郡主其实另有其人,且吴王在其中的参与度更是不言而喻。
近来吴王抓凶手,平世家,收税赋,擢寒门,声势浩大的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喜吴王更甚于太子。此等煊赫,皆是从他抓住了荣慧郡主之死,打压了英国公一家开始的,若是太子在此时抓住了吴王草菅人命的把柄,推翻此案,则吴王得来的一切都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光是御史台的那些谏议大夫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而皇帝也会十分乐意在拔除一些顽疾之后推出一个替死鬼来面对世家的怒火。
徐济不知道李执对此知道多少,但毫无疑问,他现在和吴王是绑在一起的,如果李拾完了,那么李执也必将受到牵连。他要怎么做才能帮到李执呢?
李执将车赶到了风荷苑,出手阔绰地一口气要了五间上房,然后掺着裹在兜帽里的徐济进屋休息。徐济瞅准时机,将房内的瓶瓶罐罐全都从楼上窗口砸了下去,瓷器迸裂的动响吸引了不少人出来看热闹,掌柜和小二也骂骂咧咧地挤进人群,想要找到罪魁祸首。趁着混乱,徐济换了衣衫,拉着李执混入人群逃之夭夭。
他们另找了一处酒楼住下。直接回徐济的住处太过危险了,去李执的宅子又免不了要同他府上的诸位千里眼顺风耳再斗智斗勇一番,李执自己都嫌麻烦。
李执坐下后就差了酒楼的小厮去李拾那报信,口信是带给李拾身边亲随的,只说是他这个做弟弟的,在去给姐姐上香的时候遇到大哥了。又很啰嗦地提要求,叫二哥去风荷苑替他把借来的车马给还回去。
交代完之后李执很是谨慎地拉着徐济转去了相邻的另一间房,徐济看李执严肃得脸上的肉都绷紧了,忍不住逗他,“你这会倒是小心,刚才还差人直接去吴王府,卖哥哥卖的那么干脆。”
“反正李持怎么着都会把这账算到李拾身上,再说他也不算冤枉。”李执关了门,面色却并未雨过天晴。看着给自己捶肩捏腿的徐济,李执面色更沉了,“徐思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啊?”徐济正准备去够茶壶的手悬在了半空。他刚才为了迁就这个小崽子编出来的胡话,都是半蹲着走路的,这会腿还在打颤,李执不谢他就算了,怎么还气上了。
李执看他准备装傻,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你今天没和大理寺的人一起去裕陵?”徐济同他讲过老崔和红烧肉,所以虽然没见过,但李执能认出来。
“嗐,这不是没派上我么?”徐济总算喝上了茶,他没想到李执是在这儿抓住了破绽,“我们又没什么固定的搭档,谁有空谁去呗。”
“但这几天你都没有其他事。连卷宗都比之前看得少。”李执穷追不舍。他说得那般笃定,徐济觉得自己估计是糊弄不过去了。他将茶杯搁回桌面,看向李执平静道:“因为我考核未过,定了外放,年前就要走。现在只是吏部还没有决定要将我扔哪去。”
一种熟悉的溺水感没过了李执,他急促地呼吸着,试图将周围的一切空气挤压进自己的心肺:“是因为你没有再抢在吴王之前查出荣慧郡主的事?”
“不是,是因为我没有查到菩提子有毒,现下已经有好几个因为吸食逍遥散过量去世了。好几条人命呢,总得有人负责吧。”
“那先前怎么不说,偏偏要等到现在才说?!”李执站了起来,大有要冲出去找太子问个究竟的架势,“而且又不是你逼着他们吃逍遥散的,李持这就是在借题发挥!”太子在荣慧郡主一事上吃了大亏,心里不痛快,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向李执和吴王开刀,只能拿没能拖住他们的徐济撒气。太子辅国参政,想收拾徐济这种五品小吏来甚至都不用明说,只要他稍稍表现出一点厌烦,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替他这些不顺眼的东西打扫干净。
徐济摁住了李执,“这事本来就是我在查,出了事自然也要由我来担。”
李执面上仍是一片激愤之色,徐济看他比自己还要生气,竟觉得有些高兴,轻快地转移话题道:“既然说到了这个,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李执语气虽冲,但到底是被徐济拉着坐了下来。
“咳,”徐济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嗓子,“我其实一直都是大理寺代少卿,大家都是给面子才叫一声少卿的。这么久了,我其实一直拿的都是司丞的薪俸。接下来外放,我还要被减掉好几两的津贴。”
“这算什么秘密?!”李执觉得自己被骗了。
“怎么不算?”徐济一脸正经,“难道你没发现我一直都在花你的银子么?以后可能还要花得更凶些。难道你不心疼?”
李执不说话了,反手从前襟里掏出荷包,一整个推给了徐济,“那这里的都给你,随便花。”
“啊呀呀呀,这可是一笔巨款!”徐济故作夸张地赞叹了一番,喜滋滋地出去拦住了一个小二,问他,他们这儿最贵的是什么。
他知道徐济这是在宽慰他,但他实在是讨厌这种别人挡在前面替自己受罪的感觉。
当年许多追随他父亲的人是这样,为了救他御前死谏的林檐是这样,现在明明是被他牵连还要非说不是的徐济竟也是这样。
或许这些人都自有其目的,但李执还是觉得这种以生命和前途为代价的呵护和馈赠太贵重了。他肩负不了那样的期许,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托付。
这些情谊太重,每一点善意都像是汇进湖里的水,他被压在湖底,窒息地喘不上气来。
他从前日日被这种愧疚和痛苦缠绕,纠结之时恨不能就此一了百了以谢深恩。离了宗正寺之后,他只要有事情做,就很少会再想起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但今天徐济的遭遇却好像是在提醒他,这些浮在水面上的日子都是他偷来的,他在自欺欺人,他迟早是要回到水面之下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回报他们的期待,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浮到湖面上去吸一口新鲜的口气。但又只能这么如履薄冰地活着,即使是忍饥挨饿,孤寂惊惧也要活下去,因为他的性命不单单属于他自己,更是凝结着众人的心血,投射着那些为他父亲豁出性命之人的最后希望。
他不能替别人放弃。
徐济拎着两个食盒进来,就看见李执一脸默然的支着脑袋望着窗外,就知道他还陷在刚才的情绪里没出来。徐济放下嘴里叼着的糖葫芦,拍了一下李执,然后举着手里那一堆东西问他,“这里你喜欢哪个?”
“啊?”李执这才回魂。徐济手里那堆花里胡哨就这么怼到了他眼前。不仅有糖葫芦,面人,糖画,草织蜻蜓,甚至还有一只拨浪鼓。李执哭笑不得,“你这是拿我当小孩子哄呢?”
“嗯!”徐济一脸理所当然,“你们那种家里出来的,从小就伤脑子,小时候肯定没怎么好好玩过。我既拿了你的钱,自然是要想尽办法讨金主欢心的。”
李执颇有挑剔地睨了这些小玩意儿一眼:“宫里有司造局的。每年各地还有上品进贡,各国使臣也会带新巧物件来朝拜。你买的这些也太粗糙了点……”
徐济不等他说完,强行将一根糖葫芦杵进了李执嘴里,“甜吗?”
李执说不出话,只能“呜呜”了两声表示赞同,然后在徐济略显渗人的微笑里把一大颗山楂都咽了下去。
徐济本着花别人钱就是最香的理念,将酒楼的招牌都叫了遍,偏生他还每样都尝了一点就说吃不下了,然后一个劲儿地给李执夹菜。李执揣着心事,也吃不下几口,但架不住徐济左一句“你还小,要长身体”,右一句“这是宫里没有的野味”地念叨,好像他再推脱就是在辜负这一片心意。他今天已经见识了一回徐济的假笑,实在是不想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只能勉力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等到徐济终于肯停下布菜的手时,李执觉得自己的两颊都是酸的。
李执撑得险些站不起来,徐济看他晃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吃多了,着急忙慌地向李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徐济是故意多喂了一点,他不想让李执继续惦记着他的那点破事,但没想到真的弄巧成拙了。
李执看着对方脸上那不似作伪的歉疚,终于找到了机会发癫,半真半假道:“不要紧,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徐济没有像李执想象地那般回复他一个作呕的表情,反倒怔了一下,回答道:“看到殿下我就很高兴。”
“胡说八道。”李执轻斥道,比刚才的刻意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真的,”徐济正色道,“毕竟殿下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好看的了。见了一次之后,我念念不忘。”
“见色起意!第一次见面我只穿了中衣诶,”李执的高分贝碾碎了屋内那点本就稀碎的氛围,但他确是真心实意地快乐了起来,“徐思慎,你好恶心哦!”
徐济跟着笑了起来,点头承认:“是有点。”
李执抓到了一根从湖面探下来的芦苇管子,他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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