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常常望向卫道，戴珠就笑了一声，继续道：“魅魔就喜欢哭哭啼啼作出让人怜惜的样子来。”
　　卫道对此未置一词只说：“或许你还记得带路。”
　　戴珠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走到前面去背对着卫道，笑道：“我记得，请这边来。”
　　一众人等入了门内，径直上了顶楼，边走，戴珠边对卫道说：“也有魔法阵，从一楼传送到顶楼去，只是这里也并不算特别高，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到时候上去坐，往外一看，更舒服些，如果这里最高九十九层，我就不带你走楼梯了。”
　　卫道不置可否。
　　走在半路，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等到众人坐在楼顶，外面已经哗啦啦哗啦啦下大了。
　　戴珠往外看了一眼，顿住脚步，转身对卫道说：“这里是上好的位置可以俯瞰全城，但是现在下雨，也不怎么好看，还有点冷，还是这一层楼，换个方向就是了，那边我记得有好大一个房间，用来听雨气氛很好，坐一坐，随便吃点喝点，咱们说说话，过会，我哥空了，说不定就自己找来了。到时候，他同意了，我带你去更大更好玩更漂亮的地方。”
　　「李义山的诗有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这里也没残荷……」
　　「雨夜已经很有气氛了」
　　戴珠推开一扇门，果然宽敞，似乎几百平米的空间，墙面与地面隐约闪着魅紫色微光的阵□□廓，镶嵌的夜明珠透出微妙与诡异的绿色柔光，整个屋子都显得暧昧且阴森，朦胧且古怪。
　　一时让人联想到白骨累累，又让人想到满山墓丘。
　　秋风萧瑟，落叶飘忽，种种臆想，全在这间屋子里。
　　戴珠有点不好意思，对卫道笑了笑：“这里我不常来，这种光线比较适合放松休息，一开始就没打算太亮堂，布置是别人动手，我也不太了解，听雨的时候来玩玩，再好不过。”
　　卫道点了点头：“很好。”
　　他挺喜欢的。
　　听雨有这样的环境，已经不错了。
　　偶尔有些飘忽的记忆从很久以前翻涌上来，于是他想起某些下雨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四处空空，街道无甚行人，店铺都显得空旷，雨珠立刻落下来，打到脸上，有些轻微刺痛，时间久了，一身都是湿淋淋的，拧一拧衣服，满身都是冷雨水，皮肤发青。
　　穿得少，风一吹就打哆嗦，牙齿扣扣作响，路人就开始对着脸骂脏话，穿得多了，衣服又重又冷又湿又臃肿，他抖着手脱不下一件，握着拳头也并不会暖和一会，眼神发直，身体僵硬，指节肿胀，呆呆缩在明暗交接处。
　　他将自己裹成一团，呼吸不畅，将自己摊开，两面空空，风吹更冷，越发起不来了，雨水就要打到眼睛里去，仿佛随时都在被攻击，没有一刻安全，不动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变成泡满水的尸体正躺在街道上等待逐渐腐烂的气息散发出去。
　　“你喜欢就好了！”
　　戴珠兴高采烈地拍手笑道。
　　他像个矜持甩尾巴的灰猫，一边用头蹭别人，一边满口喵喵撒娇，明明自己十分舍不得，看了又看，还要拉开距离，讲究讲究，舔一舔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吸引或许会喜欢他的某些人。
　　可惜卫道无动于衷。
　　戴珠便指着一处角落的座位对卫道说：“那个地方不错，你要不坐过去试一试？”
　　他又补充说：“每个角度都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的，这个就要自己调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呀。”
　　卫道应了一声，走过去坐了，常常就跟着卫道，在他身边左右看了看，随便一盘腿。
　　卫道想起来了，看了常常一眼，发现他不仅换了衣服，似乎梳洗过后的模样，整个人都干净不少，身上好像还多了个袋子，看样子像是装钱用的，如果真装着钱，常常的业务能力也算不错了，分明四处都不是他熟悉且擅长的领域。
　　常常要说什么，戴珠便挪动脚步，状似不经意地挡住卫道的视线，似乎无意地往天花板看了看，斜着眼睛，侧过脸去，站在卫道面前，侧身对着卫道，也不直视卫道的目光，自己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嘴角说：“我已经让他们待命去了，你放心，不影响我们听雨的事情，还是不喜欢这个位置？你想换到哪里？我带你去？”
　　卫道摇了摇头，坐回去。
　　戴珠也在卫道不远处自己寻了一个座位，笑眯眯不知手一落，按到哪里，这屋子就变了样子。
　　原先空得令人怀疑是否入了寻幽探胜的古迹矿洞，如今空间一收，四处都狭窄许多，好似四面墙围拢过来，压迫感多了些，又似乎连温暖也多了些许，颇有人间富家宅第的私房意味。
　　“倒像个小公子的住处。”
　　卫道说了这一句，戴珠便喜不自胜，面上忍不住许多笑意。
　　听他口中道：“若是晚了，在这里休息一夜也未尝不可。我从前也常在这里歇，并没什么不好。”
　　此时屋内已昏暗如睡梦，话音未落，那窗边布幔随风飘忽，屋内点上红烛，烛光在幽微之处闪了闪，微妙的橙色火焰蓬勃生辉，越发叫人感受到此处幽静，此外幽暗。
　　卫道往外一看，身边不远就是一扇窗户。
　　那窗外雨声呼啸，绿草如茵，绿树成林，小路旁沉甸甸坠着一块乍看澄明如玉似镜的水面，晶莹剔透如宝石，纯洁静然如忽遇远古，若看得稍微久了些，那又竟似珠光宝气打磨绝佳的世纪翡翠，风从面上拂过，它淡然如冰，又掬起一捧浓绿如夜之女神璀璨王冠最中心的美。
　　曲径通幽，暗林藏深，古树盘根错节的枝干庞大而苍老，沧桑古旧的年轮在粗糙树皮之内，悠久时光在每一条疤痕之外，风霜雨雪在每一根树枝与叶片之间。
　　年轻的树木并不曾经历那样多的时间，每一条树干都细瘦且脆弱，可要谈到稚嫩，只有叶片，叶脉，叶尖，每一次的新生，在毁灭之后。或新绿，或沉绿，在夜色中，几乎叫人混为一谈，可细细一看，果然还是不同，好像叶色都将自己的特别调和，化为天地盘中一块柔软的膏体，神灵以指尖沾了这样的墨水，和着风雨作画，越深的夜色，越轻的梦，越普通的绿。
　　天地间这幅画似乎有些素描的意味，黑白二色的主调，其实不是，模糊的视线里，那些色彩都藏在深处沉眠，轻易无法惊醒，只有深浅之别，若说起来，或许还是一个颜色。
　　非常绿。
　　绿得周围都染上这样一层将内里覆盖，犹如风雨中一层薄被，盖在身上，说不上多么暖和，只是聊胜于无，更添心酸，又越发舍不得。
　　往天上看，天色越发阴沉，云层比先前还亮些，透过层林树干的缝隙望出去，越远的天边，越亮。
　　越不可捉摸。
　　风一吹，窗边的帐幔随之舞动，似乎也意识到此时不宜长声凯歌，收敛许多，轻轻抖动着边角，像街上害羞的小姑娘拿着一块帕子挡住半张脸偷偷望向钦慕之人的举止。
　　并不算多么冷，风也并未进来多少。
　　卫道的皮肤立刻就涌上斑斑点点的紫色，如同水面不均匀泛出泥沙的微妙感，偏偏在他身上，还说不得不协调。
　　他倒像是早有预料，习以为常，自己看一眼，不以为然。
　　若说本来一身肤色过于雪白显得卫道在黑暗中仿若一个异类，现在看来，他越发融入其中，颇为熟练，十分自然，整个人在跃动的暖色烛光中半明半暗，忽明忽暗，竟让人感觉若有若无起来，似乎水中月，从天边落在身边，终究要孤身而去的。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感觉，众人忽然惊惶不安起来。
　　常常越发靠近过来，还只是仰望。
　　戴珠悄无声息摸过来，像只心惊胆战的猫寻求主人的庇护，跪坐在卫道座位边上，探头破坏气氛。
　　卫道懒得理会他们，只是看窗外听雨声。
　　坐在这里，似乎五感一并放大，即使落雨在窗外，也仿佛在耳边，在头顶。
　　卫道意外有些冷，不是温度感受，而是许多年前的记忆渐渐舒展，与落魄又弱小的自己，忽然感同身受而已。
　　戴珠悄悄拉住卫道的一角衣袖，颇为偷偷摸摸地嗅了嗅。
　　似乎还想打个包。
　　不知道的以为他搁这挑布匹呢。
　　卫道将放在沙发边上的手收了回来，衣袖自然也没单独留下。
　　戴珠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看，自以为非常隐蔽，向着卫道的座位挤过去。
　　常常回过神来，忍不住要伸手把戴珠提着后领子拖走的时候，烛光晃动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房间内灯火通明起来，红烛都灭了，众人的身形显露。
　　确实多了一个人。
　　卫道看过去，戴珠尚有一刻不明所以，转头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像一只尾巴竖起根根毛都炸开的猫，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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