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章

　　薄夜没想到会在医院里边见到韩忠实。

　　老人家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也干净整洁，没有同年老人的那种萎靡和邋遢，身躯虽说有几分佝偻，但却自有一番精气神撑着，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尊敬，比上次薄夜看到的情况好了很多。

　　薄夜将老人家让到座上，又倒了一杯温水，温声道：“您恢复地很好”

　　韩忠实喘着气，枯瘦地手指端着水杯抿了几口，笑道：“得谢谢小薄医生，不光照顾我这个老的，还帮忙照顾小的。“

　　”......您太客气了“薄夜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客气地应着。

　　韩忠实笑地慈祥：”小歌那孩子实诚，倒是什么都跟我说了。“

　　薄夜嘴角抽了抽，顿时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一切皆是战歌那个大嘴巴子。

　　韩忠实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一种请求：”这次来主要是请小薄医生去家里坐一坐，吃个饭，他婶子一直叨叨着让我来叫你。“

　　”您打个电话来就好了，或者让战歌随口说一声。“薄夜其实是有点惭愧的，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亲自到医院来请他去家里边吃饭。

　　”还是要亲自来的。“

　　薄夜笑地无奈，只得应下，他示意着：“那您等我一会，我去交代几句。”

　　“哎......好”韩忠实的眼角虽然堆满皱纹，但是在笑容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温和慈祥。薄夜有一瞬间的恍然，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二人是多么地相似。韩翊也是这样，笑的时候眼角细微的纹路都漫上了温和的光泽，想起韩翊，心里边就软了，所有的折中都变成了妥协。其实他不想过早或者说是独自一人去韩翊家，显得很无礼，在他的想象中，一直是韩翊带着他回家，不过现在好像无法去顾及那些了。

　　薄夜出去跟蔡主任交代了几句，请了几个小时的假，然后回来接上韩忠实开车前往韩家。

　　这是他第一次来韩翊家，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就好像进入了另外一种温馨而缓慢的生活，院子很大，种了很多的瓜果蔬菜，因为规划合理，并不显得过分逼仄，反而是一块块，一垄垄地，在这炎炎夏日里撑起了一方方绿色，给人一种清凉舒爽的感觉。

　　有绿纱窗，有泛黄的窗框和木门，还有那种靠人工压水的水井，水井旁的一个铁皮桶盛着小半桶清洌的水，里边冰着一颗西瓜。

　　金毛扑过来狂咬，被韩忠实喝止之后跑到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阮婶听到动静之后，连忙笑着迎出来，抓着他的手念叨着：“总算是请来了，快，进屋子里边坐”然后一个劲儿地请他进屋。

　　这一切的场景，都让薄夜感觉自己进了影视作品那种四合院一样的生活，让人有一种怀旧般的惦念，他没想到韩翊小时候的生活环境竟然是这样的。

　　金毛也跟着进屋子里边来，双腿趴着薄夜的裤脚，巴巴地看着他，薄夜顺势摸了摸它的头，金毛更欢喜了，尾巴摇晃地像是要说话了。

　　阮婶一看这场景也乐了，笑道：“哎，这坏狗可不容易跟谁亲近，小歌最怕这家伙了，今天倒是跟小薄医生合得来”说完之后将金毛从薄夜腿上扒拉下去 ，骂道：“去，小薄医生的裤子都给你弄脏了”

　　薄夜客气道：“不碍事的”

　　韩忠实走进来坐在了桌子旁边，吩咐薄夜：”随便坐，别拘束“

　　薄夜应了一声，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下。

　　阮婶端酒上菜，还不忘了嘱咐道：“对，就跟在自己家里边一样，别客气，婶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先尝一尝”

　　薄夜动筷尝了几口，味道清淡可口，都很美味，诚心的赞道：“您做的都很好吃”

　　阮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个劲地往薄夜碗里夹菜，还忍不住地叨叨道：“你们年轻人就老是爱吃外卖，就数那东西不健康了，我看电视里边说，那里边还有地沟油，那从地沟里边弄的油多...”

　　韩忠实无奈地打断道：“别说了，让小薄医生好好吃一顿吃饭”

　　阮婶不甘示弱地小声嘟囔着：“说说怎么了，那里比得上家里边的饭菜好吃”

　　薄夜笑了笑，没说什么话。

　　阮婶又继续给他普及健康的养生之道，午饭之后，又吃了冰镇的西瓜，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但却没有下雨的迹象，风吹起来，温度有点下降。

　　时间虽然还早，但是没有韩翊在身边，总是免不了有些尴尬的，薄夜准备告辞的时候，韩忠实却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把雨伞，笑着向薄夜询问道：“小薄医生，能带着老头子去一个地方嘛？”

　　薄夜没什么可以推辞的，笑着应下：“可以的”

　　韩忠实带着薄夜去了龙山墓园，不知道是不是薄夜的错觉，一路上老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好，他不知道韩忠实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样的天气来这里，出于礼貌也不方便打问什么，只能尽己所能的照顾着。

　　龙山地势很高，天气又不好，在长长的阶道上，老人时不时被风吹地脚步不稳，薄夜在旁边小心地搀扶着。

　　后来，他们来到一座墓碑前，碑上刻着顾长青之墓，薄夜看着碑上青年的照片，觉得无比的陌生，在他的印象里，倒是从来没有听韩翊说过韩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

　　韩忠实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瓶五粮液，摸索着打开，但是因为手指颤抖地厉害，几次都打不开。

　　薄夜内心有些苦涩，他半蹲下来，接过酒瓶，拧开酒盖，将其摆在了碑位前。

　　韩忠实苦涩地一笑，叹息一般：“谢谢小薄医生啊”

　　“您保重”

　　老人笑了笑，颤抖着手指摸了摸石碑，然后又从兜里拿出一方手绢，将墓碑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擦到照片的时候，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浑浊的眼睛有些发红，有两道眼泪顺着枯瘦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一边擦着，一边自顾自地讲述着，就这样薄夜听到了一个令人揪心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的时候，韩忠实还很年轻，他进了部队在一个连队里当一名普通的小兵，顾长青是连队里的侦察兵，为人爽朗，热情大方，说来也凑巧，两个人经常被分在一块执行任务，一来二去的就熟识了。

　　韩忠实为人是比较沉默地，但跟顾长青在一起之后，竟是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快乐，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交付生死的战友情最后会开出别样而又旖旎的花。

　　顾长青倒是很大方，不避讳不退缩，在那段迷茫而又隐秘的感情中一直引导着他，直到他接受为止。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他们度过了朝夕相处而又美好的五年，做任务的时候，他们是可以交付后背的战友；闲暇时分，他们便是放肆而又疯闹的情侣。人人都说部队生活艰苦，可是韩忠实觉得再没有比这个幸福的了，顾长青那个时候说，等到他们退役之后，就带着他回新疆老家，那里空旷而又广袤，有着最原始的自由。韩忠实听了无限向往，在他的眼里，顾长青就是一只翱翔在西部天空的鹰。

　　天有不测风云，可能是老天爷也觉得他太幸福了，给了他生命中最沉重的一击。在一次艰难的任务中，情况异常的险峻，对方持有非法的枪支弹药，他只记得一声轰炸，有人将他扑开了。等到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身边的爱人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顾长青被炸的不能看了，临到了了，剩下的半口气给他留下一句“活下去”便睁着眼睛离开了。

　　韩忠实有时候就会想，是不是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寻死，所以留下这么一句话支撑着自己，因为他知道他说的话韩忠实一定就会听，他还真是至死都那么了解他的爱人。

　　顾长青死去之后，韩忠实得了创伤后应急障碍，提前退役了，他几次三番想随着自己的爱人离去，可每到了生死一线，就会想到那句“活下去”，可是他没有生的希望与寄托，一直到收养了韩翊。

　　如果说“活下去”那句话是韩忠实与死亡之间的分割线，那么韩翊就是他为数不多的生的念想。

　　那个时候，活着就真得只是活着，没有太大的意义。他把顾长青的骨灰背回来葬在了龙山墓园，却也只敢每年去一次，一坐就是一天。

　　在那漫长的岁月中，韩翊是无数次拉他回来的那个人，一老一少，相互舔砥着伤口，在满目创伤中扶持着前进,他们只有彼此，后来又一个命运孤苦的女人也加入其中，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最亲的人。

　　蹉跎了半生，前尘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深情的人从未忘记。

　　薄夜满腔的苦涩，心里漫上一阵又一阵的酸痛，既为别人，也为自己。他把韩忠实扶了起来，老人已经手脚软瘫，站不起来了,在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精气神似乎全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被回忆掏空的壳子。

　　薄夜看着远处一列又一列整齐的墓碑，思绪复杂。无论韩忠实今天带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警示？是劝诫？还是因为背负了太久想找个人说一说？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很感谢老人让他了解到这不为人知的一段感情，在这一刻，他无比地思念韩翊，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他和韩翊之间的那一段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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