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之壶

　　《魔鬼之壶》
　　卷十三
　　《红死》
　　(《恶魔之吻》番外)

　　黑暗的夜空衬托一座白色钟楼。十字架上栖着一只枭。枭叫着。
　　月光从教堂的窗子和窟窿里照进来。
　　冥冥中响起缓慢笨重的开棺声。有人小声呼唤：
　　“起床了，阿尔文！快床罗！”
　　“唔……月亮出来了吗？”棺底发出一声低吟。
　　平躺在棺底的是位十七八岁、服饰华美的少年，胸前和袖口缀有精致繁丽的蕾丝。
　　“月亮早出来了，你也出来吧！”
　　少年躺着，眼睛睁开。他望向一个窟窿，月光流水般泻进来。
　　窗格子的影子落到他身上。
　　有好一会儿，女孩儿面带微笑好奇地凝视他。
　　“出来看月亮！”
　　“你这么晚还出来，妈妈不担心吗？”
　　女孩儿带着孩子似的狡猾，挤了挤眼睛：
　　“不会！她以为我得正香呢！”
　　少年觑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他有双漂亮而忧郁的眼睛，美丽的睫毛，雪白的牙齿，微笑仿佛一缕淡淡的月光。
　　“好，我们去走走。”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轮温柔、苍白的月亮低低挂在上空，蓝色浮云象微波涟漪伴在周围。
　　“阿尔文，整天都呆在棺材盒里不闷吗？”女孩儿摇晃着他的手，发问。
　　“我习惯了。对于我，黑夜才是白天。”
　　女孩儿想着心事，一双大眼透过长睫毛打量他，接着叹一口气。
　　“你才多大啊，就学会叹气了？”
　　女孩儿忽闪着明眸：
　　“阿尔文一个人多久了？”
　　“不知道。我已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不怕吗？”
　　“我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
　　“太安静会闷的。我喜欢大家一起玩。下次我带朋友来，好吗？”
　　阿尔文哆嗦一下，双手抓住了她的肩，紧紧地。水蓝色的眼睛结成两块蓝冰，直直逼视她：
　　“不许带人来！知道吗？决不能告诉别人！”
　　小姑娘吓呆似地看他。阿尔文被她惊愣的目光唤醒，意识到自己的粗暴：
　　“对不起，吓着你了吗？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手如一片落叶从她肩头滑下。
　　“阿尔文，没关系，”女孩儿甜滋滋一笑，那笑容没有一点阴影，晴朗得如满月的天空。她真爱笑，笑得又是多么漂亮。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我俩的秘密。”女孩儿勾着他的指头，“我可以再来玩吗？”
　　阿尔文无声地点点头，湛蓝的目光望进她眼中。
　　太阳东升，经历过明亮暄闹的白天，复又西沉。
　　一片寂静。
　　只听见枭的叫声。黑的天空、白的钟楼。
　　深灰色的屋顶锈迹斑斑。
　　瘦小、纤细的女孩儿带着夏日的光彩，溜进黑洞洞的门廊。
　　听见了她匆匆的脚步声。他的心被一种力量扩张了，几乎把它摧毁。他一把拉开门：几乎同时，女孩儿到了，穿着礼拜日的漂亮长裙，在一阵粗野的欢叫声中，扑进他的怀里：
　　“阿尔文！”
　　苍白透明的月光照在昏暗的房间，显得空旷而清冷。
　　“我只在夜里出来。”
　　安静的、孤独的夜晚。
　　“阿尔文一个人？你的爸爸妈妈呢？”女孩儿扬起脸。
　　“死了。”
　　“病死的？”
　　“吸血鬼不会生病，也不会老。”阿尔文眼神一变，变得有些抑郁，“他们是被杀死的。”
　　“是谁杀死的？”
　　“是村子里的人。他们闯进来，我们还都睡着。村民用削尖的橡木棒刺入我父母的心脏，把他们杀死了。”
　　“就只剩了阿尔文？太可怜了！”女孩儿抽抽嗒嗒地器出来。
　　“别哭，琥珀，”阿尔文苦笑，“我们不值得同情。”
　　“可，可是……他们不该杀光你的家人啊，没有父母的小孩最可怜了！以后谁来关心你呢？”
　　“我自己关心自己已经很多年了。”
　　阿尔文温柔地用拇指擦去她腮帮上的泪珠儿。手指沾着又凉又湿的泪水，竟奇异地映着一汪晶莹的月光。

　　月亮已经沉下去了。夜色消逝。
　　“该回去了，琥珀。”
　　“那，阿尔文你好好睡。晚上我再来看你。”
　　阿尔文摸了一把她褐红的卷发。
　　阴暗的房间笼罩在朦朦曙光下。
　　阿尔夫在黑漆漆的棺底躺下，慢慢合上棺盖。
　　无限的天空越来越亮。

　　她经历了很很长一个白天，早晨和芭芭拉去采菌子、草莓、覆盆子。她的眼睑半合半张，上面罩着一圈黑色。“大白天就犯困了，啊？”巴蒂斯大叔说，望着四肢细瘦、蹒跚晕眩的女孩。“晚上热，睡不好。”她说。“那今晚早点儿睡。”她妈说。
　　这一天长得仿佛到不了头。
　　阿尔文纹丝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周围已是暮色四合。
　　琥珀向窗外眺望。
　　当父母躺到大床上，鼻孔朝上，睡得呼呼的，而她还在听猫头鹰叫。她又呆了一下，四下听听，不知抓了什么东西夹在腋下，从窗子跳出去，猫着腰能多快有多快地跑了。
　　沉浸在月光下的古老教堂。
　　琥珀抬头望。一瞬间生锈的铁链在门上吱嘎作响，她稀里哗啦地冲进来。
　　“阿尔文，我给你带来一位新朋友！”
　　阿尔文一惊，才看清她还抱来一个戴头纱、新娘打扮的大娃娃：“是莉莉小姐送我的！她叫露易丝，也是我的好朋友。”
　　阿尔文面露微笑，抱起她坐到棺材顶上。
　　他们坐在黑重的棺材上，长时间安静地守夜。她抚弄着洋娃娃的发卷，薄纱，总把它塞到他的膝盖上。坐在忧郁的安静的他身旁，她就像呆在舒适阴凉的树荫下自由地嬉戏。
　　我们拥有所有的夜晚。

　　黑暗中闪出几点白，那是教堂的墓地。丛生着萋萋荒草，草尖含着夜露。
　　月光下琥珀清楚地看见他俊美的脸上一双海蓝的眸子，掠过一丝伤感的神情。
　　“阿尔文个子真高，好象屠龙骑士！”
　　“我是世袭的伯爵。”阿尔文轻声喃语。
　　月亮渐渐移近拢来。听到一只鸦嘶哑的叫。
　　“再见，阿尔文！”
　　“再见。”
　　他站在爬满青滕的门廊下目送她，仰望一眼月亮。
　　月亮红红的，几乎圆了——
　　“月亮红了，世界要流血了。”他沉思着，幽幽地说。

　　六年后。1775年。
　　那年她十四岁。
　　一场大瘟疫来了，疯狂地席卷这个国家。
　　像这么致命这么可怕的瘟疫以前从没有过。患者会剧烈地疼痛，然后强烈地眩晕，紧接全身毛孔破裂，流出污血，最后一命呜呼。
　　这场瘟疫使伦敦人口迅速减少三分之一，邻近的小镇也不能幸免。
　　啜泣和痛苦的叫唤在村子里此起彼伏。
　　小镇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现在，眼睛琥珀色的可爱女孩儿的脸上也出现了红斑。
　　女孩儿痛苦的呻（*）吟隔着粗糙阴暗的墙壁。妈妈甚至不敢走近她，只能远远避开偷偷哭。
　　女孩儿在黑黑的屋角。薄毯拉到她下巴，随着她的颤抖而起伏。她嘴唇张开，尖声喊疼，大口地喘气。直到凌晨三点，女孩儿一直处在痛苦的迷糊状态下。外面如午夜般漆黑，她觉得被倒提着塞入一个又黑又深的地洞里。呼吸不上来了，她挣扎着醒来。
　　一股冷风吹得她寒飕飕的。可她受到强烈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望着，即使望的代价是变成瞎子，她也会望下去。
　　面对她的，温美、优雅的阿尔文，半披着精美的衣衫，一双最蓝最美的双眸凝视着她，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琥珀双颊上散布大大小小的血斑，已开始向全身扩散，只显得一副大眼睛，在闪着猫眼一样的荧荧光辉。
　　“阿尔文，我要死了，一定要死了……”琥珀呓语，“还记得我问过你躺在棺材里，是不是和床一个样……我觉得我已经躺在棺材里了……”她睁大眼看他……嘴巴打开，“我快死了，……”
　　她面向他躺着，神志不清，眼神朦胧。阿尔文俯下身子：他的嘴唇贴上她的耳，头发碰着她的脸——她的头已经昏乱了——他低声说了句话，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就失去了意识。她体内什么东西正在失去，由新鲜转为陈旧，再到腐朽……
　　“好，疼就疼吧。我马上死了。”
　　“疼痛呢？”她问自己，“它哪里去了？”
　　她一点也不害怕了，因为死迟迟不来。
　　没有死，只有光。
　　折磨她的东西消失了，从各个角落、每个毛孔、每寸皮肤消失了。
　　“过去了！”阿尔文在耳边柔声说。
　　她听见这话，对自己重复一遍：“过去了，再也不会有死了。”
　　……突然间妈闯到房里来。“魔鬼！魔鬼居然跑到这儿来诱惑我的女儿啦！”
　　“不，妈妈！是他救了我！”
　　妈根本不听：
　　“他是想诱拐你的灵魂！滚出去魔鬼！如果我女儿活下来与魔鬼为伍，我宁愿她死掉！”
　　阿尔文声色不动，保持着王子的高贵优雅，迈着稳重庄严的步子走出去。没人敢伸手抓他，他顺顺当当从近在咫尺的女人身边走过。
　　“去死吧！魔鬼！”女人在他背后诅咒。
　　“他不是魔鬼！他不是！”

　　尽管他们试图瞒住这件事，可村里还是议论开了。染上瘟疫的人就琥珀一人活着不是最好的证明吗？她活着，因为她把灵魂卖给了吸血鬼伯爵；那么生病死去的人呢？
　　现在大家都明白：
　　夜里，老教堂附近有吸血鬼徘徊。
　　这场可怕的瘟疫，也是吸血鬼传来的。
　　笼罩在恐惧中的村民极端愤怒，终于爆发出来。
　　众人象海啸地怒吼，波涛汹涌。人们手里拿着削尖的橡木棒，本堂神父义愤填膺，擎着一个大十字架走在最前面。
　　残阳如血。废弃的小教堂门窗倾斜，长满滕蔓植物的围墙发出柔和的闪光。
　　那时，琥珀被关在家里，妈甚至用圣像把门上的裂缝都遮住了。
　　“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下地狱！”
　　妈象一个女巫似地披散着头发，隔了门恶狠狠地说。
　　真是恐怖极了，在这个时刻，这个家里。她感到关在一间满是毒蛇的屋子里,不管她如何挣扎，满屋子乱撞，尖叫呼号，末日是越来越逼近了。
　　突然，她的胸部受到猛烈的打击，刺痛、窒息，她掉进地洞里——
　　“快！别让他醒来！”
　　神父露出瘦长青白的手臂，猛地高举十字架嘶哑地呼叫一声：“赞美上帝！”手迅速落下，十字架削尖的下端深深扎进少年伯爵的胸口——
　　“哇啊啊啊——”
　　琥珀发出凄长尖厉的哀嚎，扑倒在地板上。
　　“阿尔文！”
　　十字架插在他胸口的一霎那，阿尔文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美丽的笑容，转眼即逝。
　　太阳渐渐西沉，天边映着红红的火光，颤抖着慢慢熄灭。
　　琥珀坐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呆呆地坐着，连自已的身体都感受不到。一只猫头鹰叫了，她打了个哆嗦，立起来，从窗口逃出去。
　　她的心象是发了疯，跳得非常厉害。这时昏沉的天空闪烁着电光，黑糊糊的乌云在电光中颤栗，破开一道道血口子。
　　她跑来，突然僵立不动。她看见小教堂在天空闪电时发出白光。门窗大敞，乌鸦在钟楼顶上乱飞。
　　礼拜堂漆黑，射来的电光更显刺目。接着，一切又没入黑暗。电光又一闪，琥珀像个疯子似地大叫：“阿尔文！”
　　电光照耀着阿尔文。脸孔透明地苍白，胸前的蕾丝溅满鲜血。琥珀扑进棺材，抱住那血淋淋的身体，一会儿抽抽噎噎地哭泣，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大笑。
　　外面大雨倾盆而至，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

　　琥珀用墙砖和石块把门窗堵死了。从此销声匿迹。

　　吸血鬼被消灭了，可瘟疫仍然大行其道，为所欲为。
　　全镇鸡不鸣，狗不吠。
　　夜黑风高的晚上，瘟疫终于上门拜访。一家又一家，人们相继倒下，浑身血污，惨号着死去。
　　死寂的村庄变成墓地。
　　一轮红红的圆月从乌黑的云层后升起，渐渐移到小教堂的上方。
　　墙壁忽然裂开一条大缝，从塔顶一直延伸到墙脚，贯通了整个房体，迅速扩大，接着响起隆隆的轰鸣，建筑刹那间崩溃、粉碎。
　　琥珀赫然出现。坍塌的墙体积木似地散在四周，琥珀完好无损地立在废墟中央，红褐色头发随风飘飞。背衬着血红的圆月，她眼睛泛着夺目的亮光。
　　“怦怦，怦怦——”
　　她两眼望着天空，双手捧起一颗鲜红的心脏，正有节奏地跳动，与尚在胸中的那颗发出共鸣。
　　心流出血来。

　　（本话 完）
　　（2021年3月15日14:28发于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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