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那处水声停歇了，未几，听得悉悉索索衣服布料摩擦声，楼落时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檀远铭呼吸蓦地屏住了，他不敢睁眼。

　　楼落时坐在铜镜前，正将长发挽起，发尾沾水带了些湿。满头青丝挽成低髻，垂松下来，缀在雪白后颈处。楼落时透过铜镜，看了眼床上那人，只从镜中模糊见到他还趴在那处，轻轻松了口气。

　　沉默在屋里氤氲开，烛火投下暖黄的光，又余下暧昧。外头是漆黑严寒的雪夜，屋里是暖衾柔光的良宵。远处，昭京城里，万家灯火漫天烟花，烟花声震天，这偏僻山间，也能听得些微响。

　　今夜，是除夕。

　　楼落时静坐良久，站起身来，见檀远铭仍光裸着背，一动未动，疑心他是睡着了，又念着他伤口担心他着凉，轻轻叹了口气，悄悄往他这处走来。

　　她俯下身，拉过靠墙那处的被角，要将被子慢慢给他盖上，又瞧见了他背上那狰狞伤口，手下顿了动作，她想起今日种种，真是稀奇，原本险象环生，百般危困。可见了他后，她便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想去想了。

　　这种心安的感觉，她多年未曾体验。一直以来，她都是被推着往前站，是要被舍弃的，是要替人挡风雪的。她这个孤胆将军，揣着一腔孤勇，拼得遍体鳞伤，一颗心是千疮百孔，可她却不敢也不能将这些软弱卸下，一切，都要由她担着。

　　绝境处遇见这人，他愿千般呵护她，舍命相陪。她想，她也敢卸下所有，将一颗真心都付与。

　　檀远铭一直闭着眼睛，可听力却格外敏感。他听见了她在铜镜处起身的声音，他听见了她轻轻地叹息声，他听见了她朝这处走来的细微脚步声。这个惯来不要脸的人却不敢睁眼，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让它缓慢下来，看起来就像是在沉睡。

　　他感觉到了身旁被子被扯动，却迟迟等不下棉被落下。终于，忍不住，装作要翻身，扭头一副睡眼惺忪样去看楼落时，二人目光相对，楼落时回神，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趴着睡。”

　　“肩膀麻了。”檀远铭委屈看着她，楼落时穿着阿婆的衣服，有些不合身，两只袖子往上拢，露出一截细细手腕。头发挽起垂落，显得格外温顺。

　　楼落时将棉被小心放下了，道：“别蹭着伤口。”

　　“嗯。”檀远铭侧脸枕着手背，歪斜看她，一条下颌线更加明显。他不说话时的认真正经模样，让人看了，难免几分心动。

　　“今夜是除夕。”楼落时想，二人总该说些什么。

　　“嗯。”檀远铭又只应了一声。平时在她面前，他是个话多的，今夜，却噎声了。

　　“你，你是怎么寻来的。”楼落时有些无措，她拼命找话头，不然，沉默下来，这古怪氛围更教人尴尬。

　　“去你府上寻你，那丫头说你出城了，我便到城郊来找你。”

　　“哦。”楼落时点头，想问一句，你来寻我做甚么，想了想，又没问了。

　　屋里又沉默了，昭京城里的烟火放累了，也歇一阵，攒着力气，等下一轮。窗外静悄悄，甚至能听见雪压在院里那棵老枣树上的声音。踏云有些不安生，时不时用脖子蹭着树干。

　　“那些人是张延庆派来的。”檀远铭低着声音说。

　　“我挡着他路了。”楼落时说，又问：“你来时见着刘叔没。”

　　“刘叔是谁？”

　　“府上的车夫。”

　　檀远铭没有答她，只道：“明日能归城。”

　　“刘叔该是入城了。”

　　“林白里明日会来。”檀远铭这话不是问句。

　　“应该吧。”

　　他二人又没有了答话。刚刚这天聊得古怪，有一搭没一搭的，可都心知肚明。有好多事绕开了没点破，他们不想在今夜谈起。譬如，那昭京城里的风云暗涌，譬如，还有很多……

　　静默中，檀远铭忽然一笑，楼落时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方才阿婆训阿公的样子。”檀远铭说，又补充道，“历总兵同蒋姨，也像他们这样,”檀远铭顿了一下，他见楼落时一直站在床边，便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她坐下。

　　楼落时坐在床沿，等他继续讲。

　　“他们二人明明关心对方关心得紧，蒋姨每每却总要骂历总兵。历总兵想着好男不跟女斗，便都忍气吞声咽下了。西北营中暗地里都调笑他是个怕老婆的。

　　只有一次，”檀远铭脖子酸了，将脑袋左右摆了摆，活动筋骨，又歪着头，看楼落时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讲，“那次，历总兵出关巡逻时，撞见了边境外一队游离北蛮士兵，被围困住了。蒋姨亲自披挂上阵，将他给救出来了。”

　　“蒋姨？蒋莺莺？”楼落时问，她听过，那西北总兵历关的妻子是个铁娘子。

　　“你认识？”檀远铭问。

　　楼落时点点头。

　　“等哪天，我带你去见她，你别怕她，蒋姨一定会欢喜你的。”檀远铭说。

　　楼落时没有说话，檀远铭用手指摸了摸鼻尖，继续讲故事：“历总兵当着众人的面，就臭着脸吼了蒋姨一嗓子，说她要逞什么能，非得要事事压他一头才高兴。蒋姨当时气得不行，扬起马鞭就要抽历总兵。”

　　“然后呢？”

　　“自然是没抽成。”檀远铭挤出一个笑，轻轻说，“蒋姨舍不得。”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楼落时说：“历总兵是不想蒋姨冒险。”

　　“嗯。他二人都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檀远铭说，“那天之后，蒋姨便将历总兵赶出了府，这小老头跑到我府里蹭吃蹭喝半个月。”

　　“最后是历总兵服软了么？”楼落时问。

　　“你怎么晓得？”檀远铭看着她的眼睛，她睫毛长长的，在眼底扫下一片阴影，让人看得格外生怜。

　　“他二人僵持着，总该要有个先服软的。依往常来看，历总兵都是性子软的那个。”

　　檀远铭忍住笑意，道：“楼大人，你可猜错了。”

　　“是蒋姨先认输的？”楼落时问。

　　“往常时候，历叔都是忍气吞声哄着蒋姨的那个。这回，我们也都等着看历叔的笑话。可历总兵这回出息了，赖在我府里不肯走。最后，是蒋姨派人来府上，说他再不回，就将他在家里养的王八都炖了。”

　　楼落时笑得身子轻颤，檀远铭见她笑，也跟着笑，二人笑眼对上，又都敛住了。

　　昭京府的烟花又放起来了，昭京大内里，檀镕琪坐在高台上，将下巴趴在阑干处，两条腿悬空晃动着。往年除夕时，他是最高兴的，各式烟火，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可今年，烟火看疲了，他耷拉着眼皮，怏怏问一旁的冯正：“冯公公，楼姐姐今年怎么不来陪我？”

　　“楼大人许是有事耽搁了。”冯正解释道。

　　檀镕琪闷闷叹了口气，道：“什么事，在她心中比琪儿还重要呢？”

　　“说不定是公事太忙了。陛下，楼大人处理公事，也是为着您呀。”冯正劝慰。

　　“公事？”檀镕琪不喜欢公事，不喜欢朝堂，他不喜欢做这个皇帝。他想，如果，他不当这个皇帝，楼姐姐就不用处理公事，就能每天陪在他身边。可他不敢将这话说出来，他晓得，这是大不逆的话，那庙堂里的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瞧着他。

　　檀镕琪站了起来，又沉沉叹了口气，往玉阶下走去。走到一半，见下头伏着一个小太监，眉清目秀模样，那太监仰着脸问他：“陛下，可是觉得这烟火无什么乐趣？”

　　檀镕琪是头一回见这太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燕九。”

　　“新来的？”

　　“奴婢是近日才入的宫。”

　　檀镕琪也未让他起身，绕过他往前走。跟在后头的冯正见到地上小太监那张脸，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你叫燕九？”冯正弯下腰子，垂头看他。

　　“回冯公公，是的。”燕九伏跪在地上，又将脑袋埋了下去。

　　“祖上何处？”

　　“杏阳。”

　　“你，你可认得杏阳晏氏？”冯正继续弯着腰问。

　　燕九点了点头。

　　“那晏无清是你何人？”冯正声音微微颤抖。

　　“回冯公公，那晏氏罪人，与我无半分干系。”燕九抬起头，答。

　　晏氏罪人，是了，那人是个罪人。冯正直起身子，望着那一张出奇相似的脸，叹口气，道：“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谢公公。”燕九答。

　　“陛下今日不高兴，若想要讨得圣上欢心，人还是要放机灵点。”冯正双手背在身后，想着这燕九刚刚碰的壁。

　　“谢公公提点。”燕九重重磕了一个头。

　　“咱家见你颇合眼缘，收你做个干儿子。日后跟在咱家身边一同服侍陛下，事事要多留心。陛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要瞧仔细摸清楚了。”冯正往回看了一眼，见燕九还伏跪在那里，道，“起来吧。”

　　*

　　昭京新年，是在雪里化开的。

　　楼落时睁开眼，见床边窗户被推开，阳光斑驳洒下，院里堆着厚厚一层雪，踏云被拴在那棵老枣树，低下脑袋用鼻子往树根里嗅。

　　楼落时不自觉将身上被子裹紧了，想起昨日情形，脑子一激灵，蹭地从床上坐起来，环视屋子，却没见到檀远铭身影。

　　“找我呢？”檀远铭从窗户里探个脑袋。

　　楼落时回转头，睡了一晚上，头发有些蓬乱，檀远铭见她这模样，觉得有些莫名的可爱，笑道：“太阳都要到脑袋顶了，楼大人还不快起来。”

　　“你伤口怎样了？”

　　“好得很。”檀远铭正要去给踏云松开绳子，听得她问，又退了回来，将手撑在窗沿，问，“楼大人心疼了？”

　　楼落时掀开被子，下床，又将被子叠好，平整好棉袄上褶皱，走到铜镜前，开始梳妆。

　　檀远铭在窗户外看了半晌，笑着走开了。

　　良久，楼落时回过头，见窗户那边空荡荡的。檀远铭将踏云牵走了，只看得见枣树散着枝干，撑挂住一方清明天。

　　楼落时推开门，只见阿婆笑容可掬，对她说：“丫头起床了，你那小夫君可疼你了。今日非要同我抢灶厨，磨着我教他煮粥，说昨夜你累着了，今日他来熬粥给你好好补补。”

　　阿婆这话说得有歧义，惹人想偏，楼落时脸上又浮现微红。

　　檀远铭在灶房将阿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驳斥道：“阿婆你传话只传半句，我哪是这么说的。我是说，小娘子昨夜亲自下厨累着了！”

　　阿婆只哈哈大笑，楼落时脸上更红了。

　　忽地，灶房那处传出一阵浓烟，紧接着是檀远铭强烈的咳嗽声，阿婆脸上神色大变，赶快往灶房那处走，将檀远铭骂出来了：“你这小子，是要将我这灶房烧了不成。”

　　檀远铭嬉皮笑脸跑出来了，撞上楼落时，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他二人皆警觉起来，檀远铭将楼落时推入房中，阿公提着木棍要上前，被檀远铭拦回去了。

　　檀远铭摸住直柄刀，凑在门边，突然听得门外一声马嘶鸣，是踏云的声音，他面上露出喜色。接着，又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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