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

　　“为什么？先生，您不教了之后，要去哪里？”

　　“秘密。”

　　下课，小武在旁边叫了几声，宋诸才缓过来神儿。缓过神儿之后，便一个箭步，三下五除二跑了出去。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张寅，生怕他在他还没追上之前跑了，便道：“你站住！”

　　他的声音很大，尽管没喊他的名字，但他感觉，张寅绝对知道是在喊他。果不其然，张寅也在这时回过来了头。

　　他看向他，面无表情。宋诸却觉得自己从他的神色里捕捉到了疲惫的神色，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很累。

　　看他停了下来。宋诸顾不上周遭异样的眼神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张寅没拒绝这也就说明，他同意了。宋诸转身，往旁边人少的地方走了过去。

　　“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我吗？如果因为我，那还真大可不必，”宋诸昧着良心道：“我又不是那种会纠缠人的人。再则，如果你实在不想再看到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还可以去别的书院。”

　　“不是因为你。”

　　听了这话，宋诸先前准备了一路的说辞也在这一瞬间尽数分崩离析，碎的都没办法再重新组织起只言片语。

　　他咬了咬牙，“那是因为什么？”

　　“我要走了。”

　　“去哪儿？”脱口而出这句话，宋诸立马就后悔了。他立马改口，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儿了？”

　　张寅沉默。

　　此时此刻，他穿着清远的衣服，少有的沉默使得他看起来与往常格格不入。

　　“你把我当什么了？床伴？还是说，我们连床伴都算不上？”

　　“我没那么想过你 。”

　　“那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算是朋友，也不带你这样的吧？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说话间，宋诸一把将他摁在墙上，眉眼间愤怒难掩。

　　“我……”张寅摸了下自己的头发，神情有些尴尬，甚至都不敢看宋诸的眼睛。

　　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他看起来比往常憔悴了不少。宋诸有些心疼，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他轻轻叹了一声，松开了抓着他领口的手：“行，很好，就当是我自作多情了。”

　　“等等。”

　　在宋诸将要离开之时，张寅突然拉住他，小声道了句：“我爹……走了。”

　　宋诸脚步一顿，心情复杂，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想起张寅最近的种种反应，好像……走了就是他想的那个样子。

　　宋诸回过来身，什么话都没说，就把张寅抱进了怀里。

　　“没事，会没事的，你还有我。”

　　感受着张寅身上的温热，宋诸这几天那复杂而迷茫的心事也终于尘埃落地。在这一刻，他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找到了自己生的归宿。

　　“可是我要离开了。”

　　宋诸愣了愣，松开张寅，问道：“为什么？”

　　张寅笑了笑，有些无奈，“保送吧，我要去更大的地方。”

　　“所以，这就是你扔下我的原因？”

　　“不……不是。”张寅推开他，叹声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不合适。”

　　“合不合适你说了不算。你这辈子都跟我绑在一起了，别想从我这里全身而退。”

　　说完，宋诸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张寅。本来这次是想得到个能让他解脱的答案的，但他发现，他在他那里，好像根本解脱不了，他本身才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离开从来不是解脱。

　　出去之后，宋诸又暗暗懊恼了起来。刚刚走得太快，忘记问他几时走了。

　　就在这时，小武他们纷纷涌了过来，一副“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模样，并且还跟他越靠越近。宋诸轻轻皱了皱眉头，往旁边挪了一步：“你们靠我这么近干嘛？”

　　“听说清远他儿子也要跟着走，这一去，恐怕这辈子就都不会回来了。”

　　“他们要去哪里？”宋诸心下沉了一沉。

　　“听说……是要进京。”

　　“进京？”

　　宋诸顿住脚步，不说话了。

　　如果是进京，恐怕有些难啊，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清楚，好像是这样。”小武脸色难看，小心翼翼的在他面前提了句：“您……要是想去看张寅，最好还是尽早，不然改天他就走了。”

　　宋诸看了他一眼，认真仔细的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样，便道：“好。”

　　？

　　小武瞳孔骤缩，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他只是试探性的提了一嘴张寅，他竟然没有反感？往常他一从别人嘴里提张寅，可是要闹的。小武摸了摸鼻子，“大概后天就走了吧他。”

　　后天吗？

　　宋诸回去，有些意外，他这个除了门不透风哪里都透风的家竟然大门紧闭。宋诸往里面看了一眼，正要翻墙过去，却听身后有人道：“你是宋诸吧？”

　　这声音阴侧侧的，宋诸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他挑了挑眉，才恍然想起这张脸他见过，是住对门儿的邻居，“是我，怎么了？”

　　大婶儿道：“你家不是搬回去了吗？”

　　“搬回去了？”想起之前张寅跟自己说的话，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但是，他爹娘都不知道的事儿，他又是怎么先一步知道的？

　　想到这里，宋诸心里又多了个未解之谜。

　　“是啊。你娘没告诉你？”

　　“告诉了。”宋诸笑了笑，“只是我想回来住一段时间，但刚刚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我没拿钥匙。”

　　“钥匙？我有啊。”那老夫人搓了搓手，提起自己的裙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小孩子就是喜欢粗心大意，来了连钥匙都能忘带，这要不是我这里有钥匙，平时帮你们家打扫打扫……”

　　老夫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宋诸回过来神儿，看了眼自己家那破败的房子，破虽然是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房子也确实没有脏的地方，每一处看起来都像是被精心打扫过一样。

　　片刻之后，老夫人从自己家那篱笆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苹果，她把钥匙跟苹果塞到宋诸手里，充满善意的眼神儿望着他：“你一个小娃娃，家里要是不好开火，就到我家吃饭撒。”

　　听了这话，宋诸点了点头，“好，我尽量，谢谢。”

　　目送走那老夫人，宋诸并没有开门。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假意把门打开，装成一副自己在家的样子，就又往自己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等走到他想去的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不过，他猜得不错，张寅真在清远在书院外面、清远的住处那里。远远看去，他房间里亮着灯光。宋诸走过去，忐忑着敲了敲门。

　　下一刻，脚步声往门边儿走了过来，门开了。宋诸看到的是张寅的脸。他只开了条门缝，神情看起来有些许落寞。

　　宋诸将手抵在门边，“能进去吗？”

　　张寅看了眼他，便拉开门，转身走了进去。宋诸跟在他身后，看了看他的房间，还是那么多春意盎然，有些之前来时还在含苞待放的花，此时已经开得很好了。

　　不过，等看到张寅床上整理的衣服时，宋诸愣了愣，“几时走？”

　　“后天。”

　　“京城？”

　　“对，我也到了该考会试的年纪了，想先过去探探路。”

　　宋诸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想了很多事儿，想到最后，他叹了口气，问道：“还回来吗？”

　　“如果能高中，应该会回来。”

　　听到这里，宋诸的心更加沉重。他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没高中，就不回来了。万千人中，能算高中的只有三个人。所以说，他回来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

　　“好。”

　　宋诸没说半句挽留的话，他知道，挽留没有勇气。他不能成为束缚他前进步伐的绊脚石。

　　但是，他不死心，“我们之前说过的那些，还作数吗？”

　　张寅愣了愣，神情有些无奈，“我想作数，但是，你等得了我吗？就算你等得了我，我也不想让你等，我们该长大了。我爹他去了，我……我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上个月我们才刚刚……”

　　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

　　“我不管，就算你不相信我，你总该信一信缘分，我觉得我们能走到今天，冥冥之中一定有缘分在。”

　　“我不知道。”

　　“除了你，我不可能再爱别人了。”

　　“我也不会。”

　　“那好，我们说定了，在我没有找到你之前，你一定要等我。”

　　“…可……我……”

　　宋诸吻住他，眼泪也在这时流了下来。他的吻很轻，浅尝辄止过后就停了下来。

　　他不敢去看张寅的眼睛，若无其事的别过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说完，他胡乱把东西塞进张寅准备好的背包里，心思完全不在收拾东西上面。

　　等做完了这一切，宋诸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儿上，问道：“你的这些花怎么办？”

　　“收归书院吧。”

　　“后天……你打算怎么走？”

　　“和院长一块儿去，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分别的时光总是来的迅速，一转眼，就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张寅走的时候我，宋诸并没有送他走。他不想看他离开，不想以后一回忆起来他的最后一眼，就是他离开的样子。

　　一晃眼，半年过去。

　　宋诸知道自己没那个上学的本事，所以，半年前他就辍了学，接手了自己家的生意。这半年，赔过赚过，生意大体上还是比之前好了不少。而他，他以为自己一忙起来，就会完全忘记张寅的存在，但事实上，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一闲下来，总能时不时的想起张寅。只不过，他对张寅的回忆，已经从最开始的清晰，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起来。他甚至有些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

　　“爷，干完这单晚上回去吃酒？”

　　小武从铺子外面走进来，一副风尘仆仆模样。刚刚过完年，小武比之前胖了一圈儿，身体逐渐大雄化了起来。

　　宋诸揉了揉自己发涩的眼，“你怎么一天到晚儿净知道吃酒？正经事儿都不怎么见你做。”

　　“我……我那不是……”说到这里，小武叹了一声，“算了，没事儿。主要是这酒可不是哥几个请您吃的，是您爹娘。我估摸着，他们很有可能是有事情要跟您说。”

　　是吗？

　　如果是他爹娘，那他还真得去了。

　　想到这里，宋诸起身，看了眼窗外。原来不知不觉中，外面已经到了黄昏的时候。他披上自己的衣服，不紧不慢往外走去，边走边问，“知道什么事儿吗？”

　　“不知道。”小武撇了撇嘴，“反正我觉得过去准没有错，说不定是你爹娘看你这半年来表现不错，就打算让你把你家的生意全接手了呢？”

　　听了小武这话，宋诸并没有那么开心，他想接手家里的生意没错，但是，经过这半年的发展，他渐渐发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恐怕根本就没有走出去的机会。

　　可，他想出去。

　　吃酒的地方在忘仙酒楼，小武本来打算跟他一块儿进去，但等到了忘仙楼时，他却又突然以“有事”而推掉了吃酒的机会。

　　所以，宋诸最终还是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一进门，里面静悄悄的，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为何，宋诸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爷，您这边儿请。”

　　听了这话，宋诸看过去，泯了泯唇，便跟他一块儿上了楼。

　　上楼的那一瞬间，宋诸有些懵，他爹娘都在，对面还坐了俩人，一男一女，像是老夫老妻，除了他们，桌子边儿上还坐了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看着那位姑娘，宋诸隐隐察觉到了不妙。不过，来都已经来了，他也不能再在这个时候推出去，所以，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诸儿，你来了，来来来，快坐。”宋母一脸笑意，迎着把他扯坐过去，又跟对面的人道：“你们看看，这是我家儿子，行不行你们说了算，我们没意见。”

　　“嗯 。”

　　对面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头顺着自己的胡子，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宋诸，“长的还可以。”

　　这他像物件一样打量着，再肆意贴上自以为的标签，宋诸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的冒犯的感觉。

　　“不但真的可以，我们家儿子还很有生意头脑嘞，我们家上上下下的生意都是他一个人打点的，配您女儿不错得很呢。”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宋诸紧紧皱着眉头，已经开始按耐不住了。

　　“配我女儿？”那老友神色之中多了一分不屑，“勉勉强强吧。”

　　他这话几乎是从鼻子里面挤出来的，从宋诸进来到现在，他已经狠狠在他心里的雷区上踩了一遍，“老爷，您这话可真是言重了，我配您女儿？我配吗？不用您说，我当然知道不配，既然如此，那这酒……咱们也没必要喝了吧？”

　　“宋诸！你说什么呢？”他娘一把拉住他，赔笑道：“大人，我孩子不会说话，是我太惯着他了，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没事，可以理解。”反正也不重要。

　　“诸儿，道歉！赶紧的！”宋母推着的胳膊。

　　宋诸瞥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场相亲局？”

　　他的话很是直白，根本就没有要给人台阶下的意思。也正因为这样，宋母才更觉得生气，“是，就是相亲局，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不应该成亲吗？”

　　“别人应该，我不应该。”

　　“你！”

　　“行了，伯母，宋公子其实人挺好的，不过，若是公子实在对小女子无意，小女子也不能强求不是？”

　　说完，那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站起来，叹声道：“走吧，天都黑了，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吃饭了。”

　　“哼。”那老头站起来，不爽道：“记住是我们家看不上的你们玩，不是你们看不上的我们。”

　　“这这这……我我我……他他他……”宋母“这我”了半天，被气的愣是没能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什么人啊这是，不就比我们家有钱了一点儿吗？鼻孔都飞天上去了，什么毛病？！”

　　“你管他什么毛病？他毛病再多也不是我们的人。”宋父说到这里，刚要去找宋诸，旁边却突然没了他的踪影。宋父看了一圈儿，终于在宋诸快溜下楼之前喊住了他：“宋诸！你站住！你想气死我们不成？”

　　宋诸慢下步子，不情不愿回头，脸上写满了无奈。

　　“我对相亲真没兴趣。”

　　“你是对相亲没兴趣吗？”

　　说话间，宋母走过去牵，脸上写无可奈何，“你说说，喜欢依依，你娘说过半句不行的话吗？可是她自己走了，她不回来，难道你就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你吊死可以，我们不行！这个家不行！等你老了只给，膝下无子，谁来为你送终？”

　　“别说了。”

　　好容易封存好的回忆在这一刻悉数涌上脑海，宋诸的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下去。原来，人的情绪真的会在某一时刻彻底决堤。

　　“不说了？觉得我说的不对？我是为了你好，是为了这个家着想，我有什么错？”

　　宋母越讲越气，讲到最后，她扶着自己气得发懵的脑壳，“宋诸，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喜欢什么？是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个依依？我跟你说，你们不可能，女人一旦决定离开，就绝对不会再回来。你死了这条心吧。她…”

　　“我喜欢男人。”在宋母的吵闹声中，宋诸轻轻道了句。

　　“什……什么？”

　　一道晴天霹雳砸下来，宋母还没反应过来，宋诸就已经跑下了楼。那一瞬间，宋母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没了重心，一下子倒在了宋父怀里。

　　宋诸慌慌张张的走在街道上，一连撞了不少人。在那些人诧异或谩骂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另类，与这个世界根本格格不入。

　　他喜欢男人？

　　然后呢？

　　挣扎过，叛逆过，逃离过，一遭走下来，才发现自己头顶上压了座名唤现实的大山。现实告诉他，无论他怎么闹，头顶上有天，他冲不破天，到头来还是要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那些爱啊喜欢啊，是最无力也最没用的东西。想爱的不能爱，等的人也不会回来，有些人有些事，充其量也只能用荒唐来形容而已。

　　等宋诸再回过来神儿的时候，他抬起头，茫然的看向四周，这里离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也到好像，只要他想，就能离开，奔向自己想见到人一样。

　　想到这里，宋诸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好像豁然开朗了起来。是啊，他可以走啊。

　　但是……

　　他回过来头，看向身后蜗居了多年的小镇，如果离开，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将会发生一场巨大的改变，他真的要离开吗？跟哥们儿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吗？

　　宋诸心情复杂。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芙蓉园那里。宋诸站在那儿，心情有些复杂。

　　“宋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有人喊他，他惊了惊，偏头看过去，见来人是小楼，不由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怎么在外面晃达？”

　　“我？”小楼掂着手里的纸袋子，笑道：“这个点儿我们爷想吃福顺楼的包子了，就让我出去买了点儿，你吃过了没？不然进去吃点儿？”

　　宋诸摇了摇头，正想拒绝，不过很快的，他还是没能拒绝，“也行。”

　　他心里慌得，这个时候，问问莫老板，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进门之后，宋诸跟着小楼上了楼。这些日子里他来过这儿的次数一根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不知道突然到访合不合适。

　　小楼推开门，没有进门，只是站在外面道了句：“莫老板，有人找。”

　　“不见。”

　　小楼拿包子的手抖了抖，“您的包子我给您买回来了，您自个儿出来取吧。”

　　“怎么这么慢？磨磨蹭蹭的，老子都快睡了你才给老子买回来？”说话间，莫老板从门里面走出来，一下子就看到了宋诸。

　　看着宋诸，他皱了皱眉头，又把包子还给了小楼，啧啧道，“呦，稀客，进来吧。”

　　等宋诸进来，他回过来身儿，淡定的坐到桌边儿，问了句：“发生什么事儿了？”

　　宋诸心情复杂。莫老板的房间里的戏fu明显比之前多了，还多了张桌子，不过，凳子却只有一张。

　　他站在那里，“有事想来请教你。”

　　“你说。”说话间，莫老板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茶是冷的，已经没有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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