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落之湖畔

　　我决定成为你的妻子。

　　我确实认真地计划过这样的未来。

　　虽然只是在那短暂的、却又仿佛永恒的一瞬间。

　　……

　　我能感受到你的幽默，那融在甜苦的棕褐色浓茶中的微小情调。
　　我想象平静无波的茶水就如同镜面一般，被微微抬起时，在那无可避免的晃荡中映照出你的面容。
　　那时候的你是多么稚嫩啊，如同一枝沾满了雨水的、孤零零地立在草原里的虞美人。
　　你披荆斩棘，一路往前，接着站在了我们的面前——所有人的面前。
　　你所想的是什么呢？当你在风雨中挺身而出，从一众矮小的植被中立起腰杆，你所预谋的是什么呢？
　　是世界的桂冠吗？
　　……请原谅我无礼的猜测，艾文。

　　……

　　我并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但我猜测，那也许是在公爵的葬礼上。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寒冷冬季的阴天。合唱队的乐声在天空中盘旋，我站在礼台旁边，向人们颔首致意，我的侄女则递给每个人一枝白色的玫瑰花。
　　大多数玫瑰最终都伴随着公爵进入坟墓，但可娜丽亚后来小声告诉我，她看见一个人将玫瑰揣进了上衣的袋子。
　　“那是一个阴郁的人，姑妈，面容苍白，了无生气，就像是今天的天气……他怎么能把玫瑰放进口袋呢！”
　　这是可娜丽亚的原话。我并不拥有出色的记忆力，但日光一般明媚的少女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灼热的痕迹。我记得这个小姑娘为了一朵玫瑰花而较真抱怨，也记得在某一次宴会上，她逮住了那个摧残花朵的坏蛋，一个忧郁冷漠的男孩。
　　我想，那就是你了，艾文。

　　“姑妈！还记得我说过的玫瑰花吗！”可娜丽亚的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亮。
　　她又说道：“花朵是多么娇弱的事物呀！除了玫瑰花，还有牡丹、菊、夹竹桃、獐耳细辛……”
　　我看见她带着你去参观她的花房，小姑娘的梦幻乐园。可娜丽亚是这样一个耀眼的孩子，也许她会送给你一捧鲜花，将那灰暗苍白的面容映照出火与夏日的风采，晴空万里，世间的色泽漫入你的眼睛。
　　但你们似乎玩耍得并不愉快。你的手里没有鲜花，眼睛里也没有光彩，你拾级而上，走过木质的旋梯和长廊，找到躲在书屋里修剪松针的我。我以为你会向我告状，告诉我玛尔奇小姐真是太难缠了，她那鹂鸟一般的嗓音更是让人避无可避……
　　但你只是沉静地问我：“维特西夫人，您能帮我杀一个人吗？”

　　于是我认识了你，斯洛伐克家的小男孩，苍白如玫瑰花的艾文。

　　那时的我并不像后来那样，乐意使用我所继承到的权力，因而我告诉你，我只是一个闲来无事，只好修修花草枝叶打发时间的寡妇。
　　这也是事实。

　　某一年的春季，刚刚继承了国家权杖的女皇陛下决定从势弱贵族的身上建立起第一笔政绩。
　　可娜丽亚在学校里被小皇子的侍卫打断了右腿。对于陛下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从那时起，我成为了维特西公爵夫人。

　　我明媚的可娜丽亚将她的内心关在了充斥着霉腐气味的阁楼里，肃穆的寒冬也席卷了整座公爵府邸。最初是复仇与守护的决心引导我走上这条道路，但到了后来，我想始终支撑着我的，大概是一种坚冰般冷冽的欲望。

　　……
　　古老的斯洛伐克家族陷入混乱的时候，我主动邀请你到海边的庄园里品尝农夫们新酿的鲜酒。
　　我知道你正在跟遥远荒野中的凯特奇家商议婚事，也知道这是因为你的长兄想要让你远离权力的中心，安安分分地扮演好一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我并不关注你的想法，只是想要借由本次会面制造一起舆论。

　　我看见你垂下眼睛遮掩住一切情绪，绸带系成的领结和你的眼睫一样，都呈现出一种蝶翅般的纤柔与脆弱。
　　但你气定神闲，似乎有着超脱年纪的平静：“夫人，我们应该做一个交易。”

　　“不，艾文。正如你兄长所说，这不是你要涉足的世界。”
　　就像第一次一样，我微笑着拒绝了你。

　　你并没有我所看重的筹码，艾文。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我变得冷酷。对权力的渴望在暗夜里轻轻挟住我的双肩，引我走向荆棘的深处，让我听见指节叩击王冠所镶嵌的宝石时发出的钝响。
　　我并非刻意追寻这样的方向，但当命运的指针扫至身侧，我也莞尔一笑，顺着痕迹往前走去。

　　我注意到你出现在王宫的宴会上，你似乎并未在荒野中举行婚礼；我听见年轻女孩们欢笑着议论你的容貌，不由想到可娜丽亚站在这里会是什么情景，又会不会央求我为她引荐某位少年。
　　对可娜丽亚的愧疚再次浮现在心底，令我在贵族的应酬中感到疲倦。
　　我离开宴会，登上马车，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在帘布外询问能否占用一些时间。

　　少年时的你有着一种百折不挠的坚韧，艾文，这令我感到敬佩。

　　而在你将母亲留下的怀表递给我，诚恳地向我寻求帮助时，我终于正视了你的决心。

　　“维特西与斯洛伐克拥有同样古老悠久的传承。但在我们面对当下的一切纷争之时，我们只想到短暂的得失。”
　　“娶一位尊贵的妻子吧，艾文·斯洛伐克，现在的你无法获得家族的力量。”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让人将你送往驻扎在谷地的军队。”

　　在斯洛伐克家的角逐结束之前，我并不在意位于高塔中心的人是谁。这仅仅只是我的一项投资，为了你割舍出母亲遗物时的那份执拗。

　　……
　　另一个冬天，女皇陛下卧病在床，当我代为行使她的职权、真正触碰到国家的核心的时候，你也顺利返回皇城，接受了荣耀的骑士封赏。

　　“艾丽莎殿下想要成为你的妻子。你愿意吗？”我随口询问。

　　你撇开了眼睛：“……我心有所属。”

　　“是哪位小姐？”
　　你不再回答。我也无意追究，只是让你回到庆典上，去与年轻的同龄人们交谈。

　　那是我最接近帝国顶端的时候，艾文，也许你应该趁此时机向我寻求更多的帮助。
　　而非感怀我的善意，向我送来遥远国度的奇珍异宝。

　　草长莺飞的四月，可娜丽亚在山坡上散心时看中了男爵的侄子，并在一个月之后收拾好行装，离开了沉郁灰暗的公爵府。
　　我偶尔会去看她，看见她虽然神色悲戚，却也愿意在丈夫的关怀中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直到我的管家向我汇报，在无人陪同的时候，可娜丽亚从轮椅上翻倒，栽进了城郊的水池。

　　这个鹂鸟一般的少女永埋地底。与此同时，我也忽然对国家的事务感到厌烦。

　　我逐渐将权力交付出来。贵族和皇室在商议事务的大厅里分毫不让，局面又变得生动鲜活。而我则坐回府邸的阁楼，再次修剪起我的植物盆栽，偶尔邀请某位先生女士来喝一两杯茶。
　　倒是艾丽莎殿下忽然喜欢上来公爵府做客……艾文，我想你应该知道原因。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切。

　　不少人告诉我，你企图借助我的权势达成一些目的。
　　你的随从在城市的街巷中散布流言，你看着斥候从枉死者的胸口取出匕首，告知他的仆人，这项暗地里的裁决由我授意。
　　你将自己伪装成我的爪牙，在人们对我的畏惧之下逐一展开你的伟大计划。

　　我甚至也知道你在私下里同可娜丽亚交谈，让这个不幸的女孩认为自己成为了我的累赘。我知道你无意促成她的死亡。

　　你拥有着同样盛大的欲望，野心勃勃，计较得失，善于伪装。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有一点你需要格外注意，艾文。

　　我决不会是你的伙伴。

　　新年夜宴的幕间，我想你应该是喝了不少酒。你站在我身后，迟疑着将手搭在我腰上，微醺的吐息打在我耳畔。你问我，夫人，我可以吻你吗？

　　为什么呢？艾文。你的眼里不是同你一般鲜妍娇嫩的鲜花。你那令人屏息的宁静的目光，为什么落在了一截干枯的树干上？
　　……又或者，你只是凝视着枯树表面的那一层脆弱而浮华的金箔？

　　从那之后，我不再那么愿意见到你。

　　但在那一刻，在那微妙的怔愣的一瞬间，我确实产生了一丝冲动。我冒犯地想：如果真的能跟你在一起，好像也很不错。

　　抱歉，艾文。
　　我并不畏惧背叛与欺诈，因为除了我已决心要抛弃的权势，我一无所有。
　　但如果是你，如果是当初那个将珍藏的怀表送出来的少年……我敬佩你始终如一的坚定，却无礼而卑鄙地、期望着你能将这份执着放下。

　　我看见你挣扎着走入权力的漩涡，不惜一切代价，不顾一切阻碍。我想你最终一定能如愿以偿。

　　而我也会回到最初，回到那些清静的午后。我坐在阁楼当中，闲来无事地修剪植物的枝叶。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你也不会。
　　因为我并不是维特西公爵夫人，我只是一个平静的、逐渐老去的妇人。

　　——后记——

　　逐渐淡出权力中心之后，维特西公爵夫人前往遥远北方的温泉山庄度假，于一个寒冷的冬季病逝。
　　信使将消息传到帝国首府的时候，艾文·斯洛伐克·拉用长剑刺穿了兄长的心脏。此时的艾文，距离那辉煌光荣的爵位只有一步之遥。

　　在那个冷酷而肃杀的冬季，年轻时的山地大公与维特西公爵夫人之间的故事就此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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