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玉成云自卷舒

　　从扬州回来，我心里越发彷徨。虽说父母的遗骨入了祖坟，可家里的房子早在当年逃难时便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亲戚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几户，倒比我还破落。若是我在杭州混不下去了，以后连个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庆春见我整日闷闷的，索性赶了我到陶沅那儿去帮忙，他婚期将近，但因为开罪了兄长，再加上严蕊的出身不好，族里便少有帮衬，因此府里上下便都有些泄气，可他倒似混不在意，每日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见他这样，众人的心气才慢慢平和下来。

　　爹爹遗下的那方砚台被我洗刷干净后送给了陶沅，他比我识货，饶是那么镇静的人，拿到砚台时也不禁惊呼出声。听他说，这是一方唐代的红丝砚，很是难得，若是拿到市上去卖的话，恐怕能值千金。

　　因此物太过贵重，陶沅赏玩片刻便要还我，被我坚辞了。这东西虽则值些银子，可若要跟陶沅对我的恩情比起来，恐怕还是太薄了一些。

　　陶沅与严蕊成亲那日，来的多是与他平日相厚的文人墨客，官面上的人物只有寥寥几个。开席前，张彦却来了，他不但送了礼，还郑重的留下来观礼、坐席，有他撑场面，陶沅自然高兴，可我心里却甚是别扭，还未等席散，便偷偷先溜了。

　　随后的日子，我仍如原先一样，日日到铺子里去。因家里有庆春、绡儿操持，我省心不少，因此越发在生意经上下功夫，如此半年光景，倒也积了几百两银子的本钱。

　　只是张彦那儿却越发棘手了，见我不应他的招呼出门吃酒玩耍，他便索性寻到了家里，每隔几日，便要上门来吃顿饭，庆春与我又不好赶他，惯得他越发得意张扬，渐渐地外面便有了些风言风语。

　　八月节前几日，我去给陶沅、严蕊送节礼，他们收了东西却不让我走，非留了我喝茶。

　　我见陶沅蹙眉咂嘴，似有什么难言之事，便不由得打趣道：“二公子莫非是与幼芳姐姐吵架了？你快将缘由讲与我听，我也好给你们说合说合。”

　　陶沅与严蕊相视苦笑，我顿觉不妙，忙敛了笑意问道：“怎么，是玉儿有什么不好么？”

　　严蕊走过来，抚着我的肩膀温言道：“不是玉儿，是你的事!”

　　“我？我有什么事？”

　　见我诧异，严蕊踌躇半晌才又开言，“昨日，张将军府上一名清客来拜访相公，带来了张将军的一封信。”

　　一听这话，我便约莫知道了缘由，不由得苦笑道：“原来如此，信上怎么说？”

　　严蕊看看陶沅，陶沅便起身从桌上拿来几张信纸递给我让我自看。

　　待细细将信看完，我的心便似沉到了水底，陶沅、严蕊见我一言不发，免不了要劝慰一番，我只得勉强应付几句便匆匆回家。

　　家里，庆春和绡儿正忙着准备过节，见我脸色不好，慌得围着问长问短，我借口头疼，将她们打发了出去，自己便倒在床上，扯过一床棉被来将头盖住。

　　忍了这半日，只有此时，我才敢放任自己的眼泪肆意流下。

　　终于还是不成么？为什么我想要自力更生便是这么难呢？

　　闭上眼，那封信上的字字句句宛在眼前，逼着我一遍遍咀嚼那些侮辱的词句，那些看似客气的话语里句句都透着居高临下的不屑与蔑视，让我从骨子里泛出冷意来。

　　庆春和绡儿到底不放心，没一会儿又推门进来，见我连鞋也不脱便拿被子捂着头躺在床上，便不由分说的掀了被子来看我。

　　一见我双目红肿、满脸泪痕，不说绡儿，连庆春也慌了，忙不迭地问我哪里难受，我再也忍不住，揪住她俩的衣角哭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场大哭端的痛快，我直到眼泪流尽却兀自抽噎个不了，庆春早掩了门，只和绡儿两个轮流抱着我拍抚，只待我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终于，我倦极了，庆春便给我擦了手脸，扶我和衣躺下，打发了绡儿去收拾饭食，自己则歪在枕边陪着我。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暮色沉沉，我伸手揉揉被泪水绷紧的脸庞，蓦然听得屋内衣服窸窣作响，歪头看去时，却见陶沅和严蕊坐在对面椅上关切的看着我，庆春和绡儿则靠在床尾，察觉我醒来，正忙着去打热水、绞帕子要来给我收拾。

　　饶是我心里再难受，在这种景况下被这么多人看着，也觉得颇不好意思，忙掀了被子下床，草草擦洗一下便过来与陶沅、严蕊见礼。

　　一时收拾罢了，严蕊便携了我的手到椅上坐下，温言道：“傻妹子，不论出了什么事，只要我们大家一起商量，总能想到办法，你自己独个儿躲起来哭一场，又有什么用？”

　　庆春递给我一杯热茶，也嗔道：“原来我道你见天的女扮男装，还怕你时间长了忘了自己是女孩儿呢，今儿这一哭，眼泪鼻涕的抹了我一身，我倒放心了！”

　　我本讪讪的，听了她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因屋里都是女子，陶沅不便过来，见我笑了，便松了一口气道：“好了，天也不早了，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庆春绡儿早将饭菜备好，此时忙端了进来，因心里有事，大家只胡乱吃了一些，便撤下碗盘，重新沏了茶来商议我的事。

　　因我今日从陶府走时脸色不好，陶沅和严蕊毕竟不放心，随后匆匆赶到我这里时，正赶上我才哭累了睡下，便没有叫醒我，只悄悄将事情首尾缘故讲给庆春绡儿知道，故此她二人此时也不来问我，只热切地望着陶沅，盼着他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陶沅背着手在地下走来走去，严蕊也蹙眉沉思，我捧着茶盏嗅着浅浅茶香，看他们四人为了我一人烦恼，心下不觉酸胀起来。

　　“二公子、严姐姐，你俩别伤脑筋了，那将军府是何等势力，以你我之力如何能与之抗衡，他既有驱逐之意，又岂肯让我在城内容身。”

　　庆春试探道：“不然，我们将此事告诉他家小将军，让他去说说，或许能有转圜？”

　　不待我开口说“不行”，陶沅先已摇头道：“不妥，张将军正为张彦着恼，此时若是让他去分说，岂不是火上浇油？”

　　又沉吟一会儿，陶沅从衣袖里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我道：“瞒了你这两月，今天终于还是要拿出来。”

　　接过来一看，封皮上写着陶沅的名字，我疑惑的看了看陶沅，他却摆手示意我自己拆开来看。

　　原来这封信却是萧栖辰写来的，信里通篇都是寒暄之词，又说离开杭州后，别的尚可，只是饮不到好茶等等。

　　我看的满头雾水，将信还给陶沅道：“这人老远送封信来便是扯闲篇么？怎么也不提豆儿如何？”

　　陶沅将信收好，坐到椅上肃容对我道：“我与他仅仅数面之缘，哪里就到了书信寒暄的地步？这封信是随着金国送往我朝的官府文书一起寄来的，因此信里说得含糊，可那送信的人却是明白说了，他家主子想要与我合伙贩售茶叶，而且点名要你负责。”

　　我吃了一惊，看陶沅不像是玩笑，便又转头去看严蕊。严蕊点头道：“此事是真的，只因当时还没有张家这档子事，我们看你与那小将军也还和睦，便将这信压了下来。”

　　我不觉苦笑，“严姐姐，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对张彦没有那个意思，为何你们总不信呢？”

　　“那对萧栖辰呢？你也没有什么想法么？”陶沅接着我的话头问道。

　　我窘了一下，随即答道：“没有！”

　　见我答得如此干脆，陶沅一脸松口气的表情，随即又肃容道：“现今朝廷虽与金国议和，但两国毕竟还是为敌，你若是与那人有什么牵扯，恐怕后果比惹了张府还要麻烦。”

　　我见他说得严重，忙点头道：“我省得的。”

　　捱到深夜，几人终于议定了办法，即日我便将店铺转到陶沅名下，再另外购置货物，附在他的商队里，一起北上盱眙榷场贩售。若是贩货回来时风头仍未过去，我再到白老先生那儿去过年，至于年后怎么办，则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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