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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方策喘息的声音荡在空中变得单薄、无助,他背着梁秋白跑不远,只能躲在拐角水缸后面暂时躲避,特务紧追其后,四散在巷道里搜寻着......
“喂...”钱义华伸手拉向方策,方策甩开他,谨慎的盯着特务来处,钱义华却不死心的又拽了他几次,方策不耐地转身瞪他,刚要骂,眼底就被钱义华腹部满溢的红血占满:“你,你...你怎么...”
钱义华方才替梁秋白挡了枪,一直忍着没说,眼下却已经手脚渐凉粗喘加重,他沾血的手扣在方策手腕上攥紧:“你带梁先生走,别管我了...”
“义华...!”梁秋白这才借着月色看清钱义华中枪的伤势,他眼底激出血丝,双手交叉摁压在枪口上试图止血。冷风卷着残雪吹过,梁秋白素色长衫垂在地上浸泡在血泊里,变得鲜红凄惨。
方策僵硬在原地,他知道梁秋白的信仰一直有千万人为之抗争为之付出生命,可从未如此接近的经历过,他想不明白,甚至倍感委屈无助,他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呀,你们为什么非要跑去杀那个什么阎锦中,现在他又折回来要把你们杀死,这跟日本人的仗好不容易才打完了,为什么呀,为什么中国人又要打中国人!”
梁秋白背对着方策看不到表情,钱义华却喘着粗气立刻涌出泪水,他盯着方策骂道:“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没资格站在这!”
“我没资格是吧?我没资格我就走,反正他们要杀的不是我,我带我老师走!”方策伸手去拽梁秋白,却没料到梁秋白一言不发,但使着劲在原地分毫未动,方策脱手晃了身,他惊讶道:“老师...”
“方策,他们要杀的是你,是所有义士,是每一个革命起义而抗争世道不公、统治无能的发声者,是每一个不愿匍匐为奴、不甘权贵压榨的普通百姓。”梁秋白重伤未愈说话声音又轻又缓,但一字字念得刻骨清晰,他闭上眼缓道:“逃,救不了你的。”
梁秋白背对着方策,长衫上溅满污血,单薄身体深感无力。几十年来中国上空都是一片黑暗,抗日战争的胜利并没有带来曙光,天还是黑的,百姓还是活在疾苦里,可更令人心痛的是国人事不关己的短浅想法,先辈用鲜血铺就的革命道路不能断送手中,梁秋白苦笑道:“...是我对你要求太多了,云沛的安全会有他人负责,我不该把我的理想强迫与你,方策,你走吧,只是别忘记我教你读书写字的目的,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天不能,佛不能,官也不能。”
梁秋白要在如此境地把方策赶走,方策仿若被钉子狠狠扎透心口,从贺云沛那里强忍下来的委屈都一并爆发,他逼红眼眶,口气里都是委屈与埋怨:“我能是谁,我就是个拉车的臭苦力,你捧在天上的贺云沛说得没错,如果不是特务恰好在你门前抓到我,我再写多少遍申请书你也不会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员,就像现在这样,你宁愿死在这,也要把我赶走。”
“走。”梁秋白心血耗尽前只能含泪吐出最后一个字。
方策喉咙卡刺般酸涩难言,他难以置信的看着一直不肯回头的梁秋白,终是狠心转身,抛下梁秋白二人离开。
纵横交错的巷道里追逐着特务忽远忽近的脚步声,方策一个人裹紧自己埋头往前走,眼泪不争气往下掉,他吸着鼻子拿手背揩去,赌气的不愿回头,直到砰的一声震耳枪响横在身后,方策肩膀一颤,脚步灌铅般停住。梁秋白会遇害的念头闪进脑海里一秒,方策就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两耳光,他想转身冲回去,却突然又听得那声音像是从前面传来的。
砰——又一声枪响,弹壳坠地溅起的土渣就在方策前面几米外的巷口处,方策震惊的抬眼看过去。
“不要,不要!不要啊!求求你,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在夜色里惊恐到扭曲,她跌跪在地上护着身后的小姑娘,在枪口下不停地向后爬行,从巷子拐角一直退到巷子正中。
方策僵在原地与爬跪的女人隔着几米距离对视了一眼,他认出那是中药店的老板娘,旁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是老板的小女儿,她手上还紧紧攥着父亲亲手做的拨浪鼓,鼓皮上溅满鲜红血滴,顺着木棍流了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手心里。
“救...!”女人看到方策的同时就伸手抓着女儿想要向方策这边推来,力气之大掐痛小姑娘,逼得小姑娘惊声尖叫着哭喊出声,抓着拨浪鼓跌摔在地上,可女人哀求的哭声只来得及念一个字,砰砰两声枪响就彻底断了母女俩向方策求救的想法。
方策冲上前的步子也只蹭出半步,母女俩的哭声就已经在枪响后戛然而止,母亲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前方,与女儿的血泊混成一大滩,交融不清。
“啊啊啊!是我为你们提供的情报!你们为什么杀我妻女!为什么!!”中药店老板挥起匕首向开枪的特务夺命,可刀的速度哪里比得过子弹,子弹穿透腿骨,老板扭曲着脸骤然倒下,跌跪在特务脚前,那人脚踏在老板头上,恶狠狠道:“为什么不把后门锁死?知道给我添了多大麻烦吗?啊?”
那人把枪口顶入老板耳朵里,毫不留情抠下枪环,人脑像砍烂的西瓜一样炸开,方策浑身冰冷,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那特务的声音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忘,那是来自地府的声音,是把他吊在木头架子上折磨到死去活来的人的声音,是无所不用其极逼问梁秋白下落的人的声音,是让他想到就会浑身颤抖、恶心泛呕的声音。
国统上海特别行动处处长——吴埔西收了枪,有预感般一步步走出了巷子,他立在巷口双腿分立站在正中,厚底军靴就踏进血泊里,方策那些死里逃生的记忆全部复活在眼前,太过绝望与可怖,方策瞬间发毛到腿软身麻,他跌坐地上只能僵硬着一动不动。
吴埔西还是十几天前的样子,穿着挺拔干净的衣裳也不能掩去他一身阴损的寒气,他从一地尸体抬眼向前方看去,把跌坐在地上的方策完全收入眼底。
方策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可吴埔西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开口却是冲旁侧的什么人朗声道:“段长官,这儿脏,您就别上前了。”
段从文停在了原地,恰巧有拐角挡着,让他看不到外面的方策。吴埔西盯着方策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下,转身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带队离开了。
冷风吹过窜起一背寒毛,方策才意识到自己的冷汗已经将整件衣服殷透,眼前早就没有活人的巷口连一家三口的血迹都干涸发硬了。方策哆嗦着从地上滚起来,他不敢上前,只能调头往自己跑来的地方赶去,如果梁秋白这般出事,他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再原谅自己。
原先梁秋白和钱义华躲着的墙角已经没有人影,墙面上的残血已经发黑,方策蹲下去看,他拾起地上梁秋白留下的眼镜,颤悠的眼镜支架折了一半,碎掉的玻璃渣子上沾着血。方策此时如惊弓之鸟,阴风卷来废纸的窸窣声都让他瑟瑟发抖,梁秋白不见了,钱义华也不见了,再一转头走回原路,连地上中药店老板一家三口的尸体也没了踪迹。
夜晚里恶鬼凄厉横行,没有法度,没有底线,只需要顶头官员的一句话,他们就心狠手辣的杀人放火,然后把一切都摁在夜幕里隐藏。
口蜜腹剑的统治终将让这类见不得光的阴影渗透整个上海。
方策捏着梁秋白的眼镜在巷子里一遍遍转圈找人,每一次转弯梁秋白的身影都在眼前出现,可追不着也喊不住,方策心中愧疚到达巅峰,他恨的左右抽打自己脸颊,失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想哭已哭不出声。如若带着两个中枪的人方策是一定跑不掉的,又如若当时是和梁秋白待在一起被特务发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还会不会放过他,这些问题的答案梁秋白一定清楚在心,如今,就变成利鞭在拷问着方策。梁秋白的笑容曾在寒冬里温暖他,也在泥潭里拯救他,可自己却在最紧要的时刻责备他、怀疑他、甚至抛下他。
“哎哟妈呀!”巷子里开门泼水的妇人被门口呆坐的男人吓了一跳,她惊呼着退回屋内紧锁了门,叽叽咕咕骂着世道不安生,昨夜听枪声,早上还见鬼。
方策后知后觉的抬起头,这才发现天已经透亮,这一瘫傻不知傻了多久,竟到了清晨各家各户起床的时候。他回过神,垂眼扶着地起身,腰杆僵硬的骨头嘎嘣直响,掌心攥着的眼镜已经要陷进肉里,他一步步拖着身体往街上走,没有尸体,就是没死,就是希望。
而贺公馆,终于睡回干净真丝大床的贺云沛却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个小车夫骂人的样子像真的气坏了,他不回贺公馆是要回家吗,身上伤势刚要好些又给折腾坏了怎么办,到时候老师怪责下来算谁的事呀,那小子虽然臭了些、脏了些、嘴巴贱了些,但真给赶走了又觉着不舒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默认接受了他会替梁秋白保护自己的设定,当然,更加有可能的是接受了自己要替梁秋白保护他的设定。
天光刚打在贺云沛卧房落地的窗帘上,他就实在忍不住翻身下了床,三俩下收拾干净自己就要跑出门。结果正巧撞在觉少的贺震德脑门上,贺震德穿着缎面的太极服刚练完身子骨要进屋,被自己个高体宽的儿子差点撞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脑门怒骂:“小赤佬的你赶着投胎你!”
“爹。”贺云沛尴尬的叫出一声,脚下步子却没舍得停,他糊弄道:“我急,我急着出去给您买早饭呢,啊,您别管了。”
话说完,贺云沛连人影都跑没了,贺老爷子站在自家门口回过神来喜出望外,朗声哈哈笑着咂嘴,活了这大几十年,终于能吃到亲儿子给送上门的早餐了,病都好了大半,浑身精神抖擞,中气十足的放声命道:“来人呐!给我开瓶红酒备着,老子早饭时候要喝上一口!”
贺震德说完就喜滋滋的坐去了餐厅红木大桌主位上候着,嘴里有声有调的哼起昆曲,他怕是没想到,这配早晨的红酒,从清晨到半夜,他亲生儿子都没赶回来让他喝上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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