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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夜（下）
那段记忆混乱不堪。我失了玉，他受了伤，脑子里一片迷茫，回到家中我即生了一场大病，缠绵悱恻，几乎去掉大半条命。
几乎所有人以为我熬不过秋天，我却奇迹般地自己从鬼门关转回来了。好容易清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家人都纷纷前来嘘寒问暖，我却一如既往地沉默。
家中人人大喜，却不是因为我的病愈，只因为明家与莫家的结亲。于是不待我康复完全，他们就匆匆将我塞进花轿，抬去莫府。
我就这样嫁了。
拜天地的时候，我还在喜帕下忐忑不安。我已记不清我家和莫家的亲事，却记得他，莫道宁，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和他做的约定。我有好多好多疑问，他真的要与我成亲了？他的身体好了没？他知道新娘是我吗？
周围很多人。我有些惶恐，却不能开口，只能在心里悄悄地想：喂，莫道宁，还记得我吗？
被浑浑噩噩地拥进了洞房，紧接着人群就像潮汐般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我和他，静静坐着，相顾无言。
我老实地等他过来掀盖头。又紧张又期待，仿佛等到天荒地老，等来他的回首。
到时候我该跟惊喜的他说什么呢？
我看见一双靴子停在我面前，不由屏住呼吸。视线里的大红倏然被揭开。喜烛明灭，有黯淡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气色不错的样子。
太好了，他的伤不碍事。我长长地舒口气，带着调皮的神情，微笑着望向他——喂，难道你看见我一点也不惊讶吗？
他却并不看我。随手将锦帕一扔，扫一眼桌上的合卺酒，蹙眉道：“我累了。你自己休息吧。”
就这样？我瞪大眼，愣住了。
他霍地打开门走出去。再关上。
我以为他是去叫婢女准备什么事物，一会儿便回来。
直到蜡炬成灰，他也没有出现。
摇曳的烛影逐渐微弱，心也随之沉入黑暗中。我独看银灯烛泪凝成软软的一滩，枯坐至天明。
这便是我的新婚之夜。
他第二日便搬出莫宅。据说是秋闱乡试中了举人，为上京赶考，推却所有交游，专心读书。
我如无处归去的魑魅魍魉，固执地守着那个承诺，等他回头来找我，然后再像既定的戏本那样，演着昭然若揭的宿命。
然而中间一定有什么错了。我没有等到他。等来的只是别人口中的只字片语——
他中了贡生。他进了殿试。他位列二甲传胪。他入翰林院修编。他婉拒了公主的爱慕。他辞官。他还乡……
他一直没有回莫宅。我却一直在这里等。也许府外是繁花若锦，这院里只有清冷如秋。等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得仿佛一生已殆尽，我化骨成石，独守空闺，直到天地翻覆，相看不相识。曾经鲜活的心最终被枯寂的等待一点点碾成齑粉，纷纷扬扬，湮灭在时光的罅隙间。
我想我终究还是该死了心，可他却回来了，然而，再不是我等的那个人。
去找他的那个下午，乌云压在天际，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他在新宅子后面的池边饮酒。我寻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他醉得伏在石桌上，旁边几个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我站在一旁，怔怔地看他。他已收敛许多，不似少年时那样狂妄倨傲，然而线条分明的眉眼，似乎更加难以理解，更加不易亲近。
我等着。只不知他要何时醒来。
黑云滚滚，天色渐渐阴暗。
大约做了什么凄苦的梦，他的眉紧紧皱着，看上去很痛苦。
我下意识地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却在看到他手中露出的那截物件时，僵在了半空。
莹白色泽，盈盈一握。原本有些棱角的形状，却因为无数次的摩挲而圆润起来，幽幽地泛着光。
那是我的玉。
远远传来低闷的轰隆声。乌云越聚越拢。快要下雨了啊。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不想等他醒来问个究竟了。既然他执意不认我，想必对他来说这块玉也不再重要了吧？那么不如物归原主。我拿走本属于我的玉，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从他手中小心取出那枚玉。
捏着那枚玉的时候，就像残缺多年的身体，终于找回了完整的一部分，灵台一片空明。
“轰隆——”
雷声擦着头顶而过。
似乎在梦中受了惊吓，他陡然睁开眼。只一瞬，他就明白发生何事。
“还给我！”他冷冷道。
我后退一步，转身欲走。
“站住！”他厉喝。
我急着离开，根本不听他。他几步追上，自后面扣住我的臂。
我不住挣扎，想大声质问他凭什么如此待我，不愿认我，却不准我收回自己的东西。
我欲开口争辩，却只是咿咿呀呀的声音。
“轰隆——”
又是一声低缓的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我惊恐地捂上嘴，寒意自背脊升起。我一定要争辩，要解释的，否则他怎么信我懂我。可是我说不出话，我一直一直都是无言的，他应该知道的。不，不对，他应该喜欢我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早已不耐，怒意冲天地扭过我的手腕。
“还给我！”他嘶哑重复道。
争执不休时，一声炸雷从苍穹顶端劈来。我打个哆嗦，手上一松。
“咕咚”。
玉石从手中滑落，贴着湿滑的地面跌进池中，倏忽不见。
一道闪电划破灰色的天空。
亮光将他的脸照得惨淡，冷峻的面孔上透着灰败的绝望。
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了。
大雨如倾，我浑身被浇透，冰冷彻骨。眼里一片模糊，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轰鸣的雷声接踵而至。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机械地走着，不晓得要走去何处。我大概是只身一人吧，我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了。
天下之大，我要于何处容身？
一把油纸伞蔽去飞泻而下的雨。
“阿弥陀佛，施主若无处可去，何不伫足停留，潜心静思呢。”
我缓缓抬头，看见一双慈祥悲悯的眼。
浮生苦短，长夜未央。
再没有什么东海蓬莱的了。我已经习惯裹着一身素衣，枯坐于空旷的大殿中。心如死灰。心死如灰。身边唯有不变的青灯黄卷，在每一个岑寂的黑夜里陪我慢慢老去。
直到那一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惊愕地指着我道：“明如玉，为何这么多年你容貌依旧？”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长梦，梦醒时，那些生死罅隙间的爱恨迷离便于顷刻间消失殆尽，如逝水，如流云，如碎玉。
依稀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幻化成人，只因为觉得每日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孩太寂寞了。她的身体不仅不健康，而且不完整。因为她无法准确地说出任何一个字。
我说，不要害怕，我是你脖子上的玉，我来跟你玩好吗？
她微微一笑，点头。
我又吹嘘：你说话吧，我能听到哦！我可是玉妖，法力无边！
她犹豫，尝试着发出一个音：玉……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开口，白得透明的脸上有了血色，我也得意洋洋，既替她感到开心，又为自己感到骄傲。
和她交朋友。谈天说地。她性子静，我就哪儿也不去，在房中调皮捣蛋地讲笑话。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因为我用玉魄为她化去病痛，活络血脉。
她叫我小玉，是她的小名，也是我的本体。好像无法分割的两个人。我们一起长大，直到她将要嫁人。
她说：小玉，我身体不好，无法出门，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那个人怎么样？
若我知道离开的那段时间会发生那么多事，我也许不会答应她吧？谁知道呢。第一次离开那个小小的房间，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繁华真实的世界。月光，晚风，旷野，树林……还有那个人，冷冰冰，容易不耐发怒，喜欢似笑非笑，其实是个心肠软的少年……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所以才把自己的本体给了他，萌生跟在他身边的念头，甚至打算不再回明如玉那里……
太自私了。那时的我太自私了。当我耗尽全身灵力救活莫道宁、回到明家时，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自己的本体弄丢了，又离开明如玉那么久，我失去了太多的灵力，而她的身体，却已经拖垮了，只剩最后一口气。
可她安慰我：没关系的小玉。别哭了。没有你的话，我大概多年前就死了，所以我应该感谢你……
她抓着我的手，眼里尽是善意的笑：小玉，你喜欢他吧？正好你丢了本体无处寄身，我把我的身体给你，你去和他成亲……愿你和他幸福……
她喃喃说，小玉，也许我们俩本就是同一人呢……你去帮我做那些我做不了的事……小玉，就当是替我幸福……
我慢慢浸入她的身体。所有寂寞的、平淡的、欢愉的记忆将我包围，温暖地融化了我的灵魂。我在那巨大的温暖中哭泣流泪，安静地等待涅槃重生。
只是，重生后的我几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是以明如玉的身份活着。唯有那一段离家出游的往事如新，却终究与明如玉的记忆混淆，宛如舍弃前生今世的游魂。
于是世上再没有小玉。
记忆回归了原位，一切都渐渐复苏。我仿佛站在云端看这一世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遥远得几乎不真实。
我拉着老妪的手来到后堂。铺上宣纸，逐字写道：我是明家后人。
她看着那一笔笔蝇头小楷，抚胸□□：“怪不得长得这么像。还都是哑……”她住口。
我并不生气，只急于听她告诉我当年的往事。
“……据说二哥曾有一相好的姑娘，却不知怎么只留下一块玉就不见踪影了……
“二哥被爹逼着成亲，他本来就不情愿，再加上明如玉是个哑巴，他愈发不得志。后来他逃去京城，又回来，一直很消沉……
“明如玉失踪的那天，似乎和二哥起了纷争，她一气之下把那块玉扔进池塘。二哥不知发什么神经，深秋初冬的天气，竟然亲自跳进去寻玉……
“他当年受过重伤，身体并不好，那次染了风寒，又极度伤心，无心养病，不久就去了……
“那块玉？大约给他陪葬了吧。记得那时他说，来世，他要凭那块玉找到他那位姑娘……”
“这样就没了？”对面白袍蓝衫的仙君挑眉，“你失去了本体，于是只好一直使用明如玉的身体在人间？”
我悠悠停下笔，点头。从那以后，再也不会有东海了。也不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我只守候在这里，等待一个永远等不来的最终结局。
“这故事好无聊。”他长身而起，却止步不走。
手一扬，丢上来一只织锦袋。
我接过来，小心地打开。
那是一块涤荡在时光岁月中的玉佩。莹白色泽，盈盈一握，表面被千万次的摩挲打磨得温润辽远，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还未发生。
一如鸿蒙之初。
孤寂了千年的灵魂重归于此。我将它贴在脸畔，从干涸冻结的眼窝处滚落一丝冰凉。
仙君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等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离得那么近。唯有亮得出奇的双眼，温柔地注视我，从宇宙洪荒，直到世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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