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伤心世界

　　咖啡厅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甜点的甜腻。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像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这边。”梁小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请坐。”

　　秦梦妮小心地坐下，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怔住了——半年不见，彼此都有了太多变化。她看见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眼下淡淡的黑眼圈；他看见她微微浮肿的脸颊，和那双依旧清澈却藏着疲惫的眼睛。

　　还有那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她隆起的腹部，宽松的碎花裙也遮不住的弧度。

　　沉默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所有声音。只有咖啡厅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和隔壁桌情侣的低语。

　　梁小杰的目光在秦梦妮腹部停留了一秒，迅速移开，看向窗外。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视觉冲击——虽然早就知道，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见时，那种刺痛感还是新鲜而锐利的。

　　秦梦妮也在看他。她注意到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很用力，骨节泛白；注意到他喉结滚动了好几次，像在吞咽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想起从前，他紧张时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大学时第一次牵她的手，他手心全是汗，喉结也是这样不停地动。

　　原来有些东西，时间并没有完全带走。

　　“你过得好吗？”梁小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挺好的。”秦梦妮笑了笑，笑容很浅，“你呢？”

　　“还行。”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实质内容。

　　又一阵沉默。这次是秦梦妮先打破僵局：“听说你自己开了工作室，经营得挺好的。”

　　“多亏朋友帮忙，勉强维持吧。”梁小杰的语气很客气，像在跟不太熟的客户寒暄，“你呢？我倒是应该恭喜你，很快就要做妈妈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语气里的那点酸涩、那点不甘心、那点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怨怼，太明显了。他本不想这样的，来之前明明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要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祝福她。

　　可爱情从来就不是能理智控制的事。**你越想表现得云淡风轻，那些翻涌的情绪就越会在字里行间露出马脚。**

　　秦梦妮的手指在桌下收紧。她能听出他话里的刺，那些细小的、尖锐的、扎得她心疼的刺。她想说“这个孩子是你的”，可话到嘴边，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嘲讽，又咽了回去。

　　“你……为什么不问问这个孩子是谁的呢？”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主动问，希望他能察觉到什么。

　　梁小杰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你不会告诉我，这孩子是我的吧？那我可承担不起。”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了点玩笑的语气，可每个字都像刀子，扎在秦梦妮心上。她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陌生——那个曾经说“天塌下来我顶着”的梁小杰，那个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你”的梁小杰，去哪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她轻声问，声音有点抖。

　　“那倒没有。”梁小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情绪，“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没什么对错。”

　　“我们……不能好好聊聊吗？”秦梦妮的声音里带了乞求。

　　梁小杰又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那个弧度刺眼得让他想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去看。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是他深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个认知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好好聊聊？”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聊什么？聊你现在过得有多好，聊你以后怎么相夫教子？”

　　“如果我告诉你，孩子真的是你的呢？”

　　话一出口，秦梦妮就后悔了。这不是她计划的，她本来想找个更好的时机，用更平静的方式说出来。可现在，被他的冷漠和讽刺一激，她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梁小杰愣住了。他看着秦梦妮，看了很久，久到秦梦妮以为他相信了。可下一秒，他笑了，笑得讽刺，笑得苦涩。

　　“得了吧。”他摇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但我当不起。你老公可是大老板，有的是钱，我比不上。”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不知道他有没有钱，可这话就这么说出来了——带着嫉妒，带着自卑，带着所有说不出口的痛苦。

　　秦梦妮也笑了。她笑得很难看，嘴角向上弯，眼睛却红了：“我就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我知道。”梁小杰也笑，笑得同样难看。

　　两个人在笑，可笑容底下，是千疮百孔的心。秦梦妮终于明白了，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他心里的那座堡垒已经筑得太高，高到她怎么伸手都够不到。

　　**爱情里最悲哀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们明明还爱着，却已经不相信彼此了。**

　　又一阵沉默。这次是死寂，连音乐都盖不住的死寂。

　　秦梦妮看了一眼手机，其实没有新消息，但她需要一个离开的理由：“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本来约好一起吃晚饭的。可现在这种氛围，别说吃饭，连多坐一秒都是煎熬。

　　“我送你。”梁小杰站起身。

　　两人走到咖啡厅门口，梁小杰伸手拦出租车。下午的阳光还很烈，晒得人头晕。秦梦妮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那么熟悉，肩膀的宽度，头发的长度，连后颈那颗小痣的位置她都记得。

　　可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远的距离。

　　出租车还没停稳，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人摘下墨镜——是李书舟。

　　“梦妮，上车吧。”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

　　秦梦妮愣了一下。她没告诉李书舟自己在这里，更没让他来接。

　　李书舟已经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替她拉开车门。他看了梁小杰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小心地扶着秦梦妮的胳膊，帮她坐进车里。

　　整个过程很自然，自然得像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梁小杰站在路边，看着李书舟体贴的动作，看着秦梦妮顺从地坐进那辆价值不菲的车里，看着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他们的视线。

　　车子驶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

　　梁小杰还站在原地。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刚才那一幕像电影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那个男人的温柔，秦梦妮的顺从，还有那辆车，那个他奋斗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的标价。

　　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留不住爱的人，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明明来之前下定决心要好好说话，可一见面，所有的理智都崩溃了。

　　**自尊和爱情有时候是死敌。** 你越爱一个人，就越在乎在她面前的形象；你越在乎，就越容易说出违心的话，做出后悔的事。

　　而此刻，车里的秦梦妮正靠在椅背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李书舟递过来一包纸巾，什么也没问。

　　“对不起。”秦梦妮哽咽着说，“我……”

　　“不用道歉。”李书舟的声音很平静，“你想见谁，是你的自由。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他说的是实话。这半年，他看着秦梦妮一天天消瘦，看着她半夜偷偷哭，看着她摸着肚子自言自语。他知道她还爱着那个人，可那个人的反应，今天他远远看见了——冷漠，疏离，甚至带着讽刺。

　　“他……不相信孩子是他的。”秦梦妮终于说了出来，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李书舟沉默了片刻，在红灯前停下：“需要我去跟他解释吗？”

　　“不用了。”秦梦妮摇头，擦干眼泪，“有些事，解释了也没用。他不信我，我说什么都没用。”

　　车子继续前行。秦梦妮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李书舟顿了一下：“妈告诉我的。她看你打扮得那么认真出门，不放心，让我跟着看看。”

　　秦梦妮没再说话。她知道母亲的好意，也知道李书舟的好意，可这些好意加起来，却让她更觉得沉重。

　　---

　　梁小杰在回去的车上，一直心不在焉。司机第三次问他“先生，是直走吗”，他才反应过来。

　　经过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看向窗外，突然愣住了——街角处，刘瑞正蹲在地上，和两个乞丐说话。一个老人，一个少年，看着有些眼熟。

　　车子启动，那个画面一闪而过。梁小杰想叫司机停车，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靠回座椅，闭上眼。脑海里交替浮现两个画面：秦梦妮坐进豪车的背影，刘瑞蹲在街角的侧影。一个是他爱而不得的人，一个是爱他他却不敢回应的人。

　　**人生就是这样讽刺，你追着A跑，B追着你跑，最后可能谁都追不上谁。**

　　时间飞逝，一年过去了。

　　“梦之杰工作室”已经小有名气，从六十平米扩到了三百平米，员工从六个变成了二十个。梁小杰换了车，买了房，还清了刘瑞的钱。

　　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走。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个洞，从来就没填上过。

　　那天下午，他处理完最后一份合同，给刘瑞打了个电话。

　　“老同学，最近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刘瑞带笑的声音：“哟，梁总今天怎么想起我了？我可没您潇洒，您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了。”

　　“别寒碜我了。”梁小杰笑了，“说正经的，钱该还你了，顺便请你吃个饭。”

　　刘瑞报了个地址。梁小杰开车去接她，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分钟，才看见她匆匆跑出来。

　　“抱歉抱歉，临时接了个电话。”刘瑞拉开车门坐进来，系好安全带，“去哪儿吃？”

　　“你定。”梁小杰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对了，我一直想问，当年那笔钱，你到底从哪来的？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刘瑞挑眉：“就这么想知道？”

　　“总得弄明白，不然心里不踏实。”

　　“有时候，糊涂点反而好。”

　　“该不会……真是来路不明的钱吧？”梁小杰半开玩笑半认真。这一年，他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刘瑞家境普通，哪来那么多钱？而且借给他之后，她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没受什么影响。

　　刘瑞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突然“噗嗤”笑出声：“梁小杰，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笑够了，她才正经回答：“那是我爸妈给我攒的买房首付。我骗他们说看中了套房子，把钱要出来了。”

　　梁小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啊。”刘瑞说得轻松，“你看，事实证明我没看错吧？你都开上奔驰了，说不定哪天就换布加迪了。”

　　“那你爸妈那边……”

　　“山人自有妙计。”刘瑞眨眨眼，“我跟他们说房子没抢到，钱先存着。后来你真做起来了，我陆陆续续把钱补回去了。”

　　梁小杰不知道该说什么。等红灯时，他侧头看她。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她的眼睛很亮，像一汪清泉，干净，透彻。

　　刘瑞也在看他。这一年来，他变了——更沉稳了，更有气场了，可眼里的孤独感，一点都没少。她知道，他还是没放下秦梦妮。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秦梦妮去美国了。”

　　梁小杰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刘瑞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不知道？”

　　“不知道。”梁小杰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刘瑞犹豫了一下，“她怀孕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还爱她吗？”这个问题，刘瑞憋了很久了。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梁小杰看着前方的路，很久没有回答。

　　爱吗？当然爱。就算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就算她嫁了别人，就算她可能已经彻底忘了他——他还是爱。这种爱像慢性毒药，不致命，但永远在血液里流淌，提醒你它的存在。

　　可他能说吗？说了又有什么用？

　　“快点决定去哪儿吃饭吧。”梁小杰转移话题，“不然饭点该过了。”

　　刘瑞没再追问。她知道，有些答案，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

　　吃完饭，梁小杰送刘瑞回家。下车前，他突然说：“来我公司上班吧。”

　　刘瑞愣住了。

　　“我现在缺个靠谱的运营总监。”梁小杰说得诚恳，“你能力我知道，工资按市场最高标准给，再加分红。”

　　“为什么是我？”

　　“因为……”梁小杰顿了顿，“因为我信你。”

　　就这四个字，刘瑞的眼眶突然热了。她点点头：“好。”

　　车子开走后，刘瑞还站在原地。她知道，这也许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不是作为同学，不是作为债主，而是作为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至于爱情，她不敢奢求。但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越来越好，也许就够了。

　　**有时候，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就像你看天上的月亮，你知道它不属于你，可它照亮你的夜晚，这就够了。**

　　夜风吹过，带起她的长发。刘瑞转身走进小区，心里既酸涩，又有一丝微小的甜蜜。

　　而城市的另一头，梁小杰把车停在江边，看着对岸的灯火。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只有一句话：

　　“梁先生，我是李书舟。如果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关于梦妮的事。”

　　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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