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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溪
疏结背叛朝廷,不会的。
话没出口,师约派人传唤,说有人想见我们。师约的临时营帐设在猎场西侧,重兵包围,内里陈设简单,止一案而已。我和斐韶谢过师约,师约却说救我二人者另有他人。
一个士兵进来禀报:“师将军,马车已备好。”
师约道:“长乐王要见两位,请随行一趟。”
马车驶离猎场,进入长安城。城内不似城外,繁华如旧,只是繁华之下,却多阴霾。百姓人流,寂寞无声,阴云密布。
司马弦嗤笑道:“长安人流如织,却像空城一座。苻灵做皇帝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个人间极品。”
我坐在他对面:“你似乎并不好奇这位长乐王的身份?”
司马弦放下车帘道:“好奇无用,一见便知。”
尚未脱险,他的皇室架子和尊贵就又摆起来了,不,应该说他的架子和尊贵就从未放下过。
之前师约派人熬了米粥,他宁肯饿着肚子也不喝,硬说里面的黑点是虫子,我说那是碎石子,他不相信,伸手打翻了碗。更有甚至,吃东西还不伸手,非得要我喂。
第二次我学乖了,掐着脖子直接给灌了下去。可见某些人就得打压着,越打压越乖巧。
马车转过三条街道,驶入一片闹市,才稍微有些人气。马车停稳,脚刚踏地,一阵爆响,烟雾四起,眼睛顿时睁不开。
烟雾的味道我熟悉,是建康司律营专有的炮弹。司马弦以前常用它捉弄我,后来嫌弃烟火味重难闻,创造性的加了味花香,很是骚包。
看来是暗卫找到了他的踪迹,前来搭救了。老天有眼,啸雪福报。
我在烟雾中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等了半天没动静,睁开眼睛,街道还是那个街道,马车还是那架马车,我还是那个我,司马弦却没影了。
随行的卫兵仿佛啥也没看见,径直向我道:“阁下请。”
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又艰难提了上去。
长乐王府。
来都来了,情况再坏,也坏不过被喂老虎。
管家接替卫兵领我到客房更衣,沐浴完毕,换上新衣,只觉神清气爽。给水就沐浴,给刀就自刎,当下此刻,我是来者便收,不闻不问。
俗语说,人在屋檐下,只看水滴流,请看往哪流,直往地下流。
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是此道理。
韩信都能受胯/下之辱,我为何不可。何况人家只是给我上了杯茶,不管有毒无毒,我也得喝,不仅喝,还得浮沫盖杯淡定的喝。
来人说长乐王入宫觐见,须得下午方回,叫我耐心等候。说着下午来,下午也没来,来的是宫中御医,替我开了几服补药。
脸上鞭痕已经结痂,几日吃好喝好,身子也恢复了大半。
直到第三日清晨,我正在后院闲转,晚菊当季,当真比昔年汴京城中的菊花开的还要盛。云淡天高,雕花门外走进一人,黑发银簪,年纪轻轻,便是传言中的长乐王苻溪了罢。
我打定主意装到底,首先吓了一跳,趴身跪在地上,接着学人哭吼,大喊殿下慈悲,饶小的一命,最后颤着身子,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我自认为演技有所长进,把普通百姓遇见皇亲贵胄的惊恐表现了个够,苻溪果然惊慌,派人将我抬进屋子,吩咐去喊御医的当口,我赶巧睁开眼睛,一把拉住苻溪的袖子,又滚下床跪在地上。
“小民名叫斐令,豫州人,家里是卖豆腐的,去南秦州做生意,迷路断狐岭,被师将军的兵抓来做苦役,干了半个月的活,好不容易强撑过去,又差点命丧虎口,幸得殿下相救,小民做牛做马,此生难以报答。”
我扯着苻溪不放,仆人上前将我用力扯开,我哭的更欢了:“只是小民上有老母在堂,家中兄弟止存一人,还请殿下顾念小民,放小民一条生路。”
苻溪慢慢的笑道:“你不认识寡人?”
苻溪此人,我并不认识,听他语气,仿佛对我熟识很久。我打量他的模样,半点头绪也无,心中陡生戒备。
苻溪又道:“你说你叫斐令?”
我自然点头:“小民不敢说谎。”从怀中掏出木牒递上。幸好当日准备齐全,否则当真是百密一疏了。
苻溪看完木牒还给我:“看来,是寡人认错了人。既如此,寡人自会放你回去,不过你的伤尚未好全,不如在府上多歇息几日。”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无拒绝的道理,心下虽觉得怪异,但想起昨日路过佛堂,侍女说苻溪信佛,为人仁善,再怀疑也只得罢休。
过了两日请辞,苻溪不允,再两日请辞,苻溪亦不允,可要给许护的信是耽搁不得了。
在苻溪眼中,我只是一个卖豆腐的小民,他却多次阻拦我离府,我百思不得解。当日他说认错了人,我和谁人相像,他又怎么会认错。
我询问管家长乐王何在,他说大王在花厅宴客。既是宴客,我也不好相扰,准备明日再请辞,他若当真不允,其中恐怕另有深意。
北方深秋温差大,白日艳阳高照,夜晚冷风袭袭。我有些不适应,又不好麻烦人家送被子,只好生起火炉坐下,抱着被子打盹,一个盹没打实在,门被人一把推开,秋风夹叶里闯进一人,居然是苻溪。提着酒坛子,怕是已经喝了不少,大摇大摆坐下,径自拍开泥封狂饮,直浇的衣领湿透,放下酒坛瞧我,眸色通红,仿佛火焰燃烧。
我一时没搞清楚眼前的景况,但还好他醉着,我当可不费心力装模作样,正思量着该如何行动,仆人疾步进来,连忙夺下苻溪手里的酒。
苻溪怒道:“放肆!”
仆人慌不迭道:“殿下莫再喝了,酒多伤身。”
苻溪一把挥开仆人,夺过酒坛灌了一口:“寡人宁可醉死,也不绝受此侮辱。皇帝暴虐,欺吾爱妾,欺辱寡人。”说着竟流下泪来。
年纪轻轻,看来故事的挺多,我摸着下巴琢磨。
仆人向我求助,我亦无可奈何,我若去抢酒坛子,他不把我砸晕才怪。
我虽是半个客人,不该插手府里的事,但由他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他日翻脸做仇敌,今日的苻溪也算我的救命恩人。
因此我选择智取:“到底发生何事?”
仆人抹着眼泪正欲开口,苻溪把酒坛子砸了,用力之大,碎片甚至溅到我脸上,仆人呆住,半响无语。
苻溪喝道:“给寡人出去。”
这是说谁呢,我和仆人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往外走,苻溪拦住了我,待仆人退下后拴上了房门。
此时境况有些不妙,我瞅准窗子准备逃。
苻溪拉住我的衣袖,一同向床边走去,他将我安置在床沿,然后上床躺好,拍拍被子示意一起睡。
长乐大王长的足够赏心悦目,但我绝不趁人酒醉胡来,于是我将被子给他盖上,哄他睡着,随意找地歇了一晚。
睁开眼睛已经天亮,丫鬟说苻溪上朝去了,我问他临走时如何,丫鬟说和往日无虞,我心里竟有些想笑。
苻溪耍酒疯是唠嗑,扯着我从南聊到北,从天说到地,比妇人还能说,当然我半句没听清。
苻溪下朝后邀我入见,他似乎是酒醒凡事都不记得的那种人,看我的表情和初见一样,并无半点尴尬,或许是酒醒沉醉,眉宇间有些阴云未解。
正欲说话,管家言有人到访,我只得暂时退出,五六人自走廊那头行来,打头的是师约,一遛的威风凛凛。
直到入夜,苻溪未再邀见,饭后我去花园散步,不觉感慨良多。长乐王府规模巨制,亭台楼阁,假山怪石,竟皆有之。
苻氏入主长安以来,因其旧俗拆毁许多故宫旧宅,换做他族样式,此地却难得保留了汉人特色。花园中各色花卉,虽非名贵品种,但品相皆佳。
是时风清月朗,无有睡意,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黑影,行到近处,只听黑影道:“斐郎深夜不睡,为何在此?”
我躬身道:“见过殿下。草民思念故乡,难以安寝。”
苻溪正在提瓢浇花,见我行到近处,将瓢放回桶里,邀我小阁相坐。仆人端上棋盘火盆,将软帘取下,四下一遮,将北风挡在阁外。
苻溪面容带笑,仿佛全然忘记昨夜之事:“寡人素日有个养花的癖好,不论公事多忙,都会浇持花草,亲力亲为。阁下可喜侍弄花草否?”
我道:“草民养过些许花卉,但都很快死绝。觉得花也可怜,后来就不养了。”
苻溪叹道:“种花的确如阁下所言,须得心细。且说这院中花卉,品种不一,习性不一,需得一一了解,但就是每日照料,也得花费许多功夫。清晨起来,扫净残叶,汲水灌溉,到了晚上,还得再浇一次。倘若遇到暴风骤雨,更是深夜不得安睡,生怕花枝欹坏,连番起来检看。当真是花谢则喜,花开则悲,其中之意,不可言尽。”
前日我问苻溪说,殿下很是钟情中原文化,不论饮食侍者,花园台榭,读书品茶,皆是汉人特色,不知何故。苻溪只说了句,爱屋及乌也。
细究其中意味,饱含情意,再想他说话神情,定是笔情债孽缘。
不知哪位佳人,竟这般销魂入骨,叫苻溪念念不忘,还处处朝她看齐,我好奇心上来挡不住,又问道,敢问此人何处?苻溪又来了句,远在天边。
由此可见,果然是笔情债孽缘。
我借此时机开解道:“没想到殿下仁心至此,连花草都这般爱护。只是花开花谢,皆由天时,此花开后,自有他花后继,执拗于一时得失,徒添伤怀而已。”
苻溪也不知听懂没,打开棋盒道:“拿实话来说,不过是寡人太过清闲,照顾花草,也算消磨时间。此时无睡意,阁下可否陪寡人手谈一局?”
我拈出白子一枚道:“殿下相请,草民自得遵从。”
苻溪姿貌瓖伟,心肠仁善,棋术如心,并不生猛,优哉游哉,断人生路。我棋艺并不算高,故而连输几局。
苻溪道:“阁下在故意让着寡人?”
我道:“不是谦让,是在下棋艺不精之故。”打定心神,再寻生路,被我找见一个错漏,吃下苻溪一大片黑子。
苻溪拈着棋子做深思状:“将入绝路,该当如何?”
黑白棋子厮杀将起,却无硝烟,我道:“黑子将尽,再不反抗,生路全无。殿下若不想输,草民却有一计。”说着便将棋盘一把掀翻。
苻溪挑眉瞧我而笑:“一方惨败,不若同归于尽么?”
昨晚苻溪醉酒皆因昨日入宫赴宴,心爱侧妃被苻灵折磨至死之故,是而心生气怨,借酒浇愁。今日师约等人入府,和苻溪商谈半日,想来和此事有关。
苻溪叹笑道:“此是无奈,确也良计。只是可惜了棋盘上的黑白子,同归于尽,就如秋日之花,竟无半分留存。明日花到底非昨日花。”
我笑道:“若是还有存留呢?”
五指缓缓打开,一颗白子屹然躺在掌心,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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