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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舒墨望着众人走远,身形一晃,一大口血便涌了出来。她扒住石墙,颤抖着抬起脚,步履蹒跚地向外挪动。
“这下......怕是不太妙啊......”舒墨迷迷糊糊地想。她给瑟瑟疗伤用的是转移之法,即利用蛊虫将对方伤势完全移入自己体内,从而使病人迅速恢复。而代价,便是经历比对方多上百十倍的痛楚。
方才破阵又耗去太多血气,如今舒墨已是将近油尽灯枯,连一根手指头都快动不了了。
她像拴着铁链的死囚,赤脚行走在荆棘丛里,每一步耗费的都不是体力,而是鲜血。那百斤铁索轰然倒塌,她便跟着脚下一软,跌倒在满地疮痍中。上辈子死前的冰冷麻木再次袭上心口,舒墨眼前越来越暗,连宫门的方位都辨不清楚。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舒墨咬牙匍匐着前行,心口像排满了一万根针,每次搏动都在拼尽全力地往针尖上撞,痛得太过,便渐渐失去了力气。左肩已经麻木,在四肢百骸的剧痛中显得尤其难捱。每前进一步,都能榨干她的全副毅力。
这种时候,只要有谁给她借个光、指条路,自己一定赴汤蹈火、感恩戴德罢。舒墨无厘头地想。她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只要能再一睹光明,便是让她放下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祸福,她都心甘情愿。
可外间已空无一人,连御林军都在准备撤走。舒墨犹如行至山穷水尽的罪人,在峭壁上静候最后的刑罚。她带着手铐脚镣纵身一跃,在无边黑暗中下坠,仿佛又回到了初尝百蛊的那天。浪潮连天涌来,冰棱将她从头到脚地贯穿,肺破了个窟窿,呼吸时都有血沫溅出。
她连头发丝都是冷的,一碰就会扑棱棱地往下落雪。倦鸟展翅归林,秃鹫狞笑着啄食血肉,蝮蛇舔舐耳廓,毒牙没入喉管。
舒墨眼前尽是纷扰的幻象,前世今生纠缠于一处,侵袭而上的浪潮渐渐淹没最后一根发丝。
突然,一枚令箭从洞开的宫门射入,起先不甚明显,却在片刻后于空中绽裂成千百道流光,轰然炸醒了舒墨飘忽欲散的神魂。
光芒横贯香熙宫,明亮而不眩目地燎亮了黑暗。它驱散灰烬构出的阴翳,也一并将舒墨隐秘的恐惧尽数掸落。
那是她给顾清狂的令箭。
这种令箭由特殊材质制成,只在南疆流通。它常被舒墨用作传信与暗号,释放后会与烟火一般当空炸开。原本她是想当作信物赠予顾清狂,顺便聊表笼络之心,不曾想竟被用在了这种地方。
舒墨艰难地抬起眼皮,在光焰中看见顾清狂忧虑焦急的面容,心底不知不觉地塌了一片。那片废墟里淌出温热的暖流,缓缓漫上胸腔,泡化了一颗僵冷麻木的心。
原来,这就是她的光啊。
舒墨从肺腑里喘出一口气,心底被这个念头搅得陡然一松,意识也就昏昏沉沉地散了。
舒墨又做梦了。
许是受蛊虫影响,每当舒墨身负重伤,便会被躁动的蛊虫拖入一个又一个梦魇,直到她满头大汗地惊醒。今次却不同寻常。舒墨并未感到丝毫不适,反而极其顺利地融入了这场梦境中,仿佛这本身便是她的记忆。
是了,或许与她昏迷前看到的那道光有关罢。
舒墨在自己的神识中沉浮,逐渐看清了梦中的景色。
这一日暮色四合,暗沉的天幕被闪电搅得支离破碎,亮银色光柱劈开天穹,漏下无穷无尽的倾盆大雨。
雷声擂鼓般落在这一方院落中,把门窗惊得哐哐作响。十岁的舒墨恹恹地趴在窗前,半边身子都被淋得湿透。
突然,她在连绵不绝的雷雨中捕捉到一声啜泣。
舒墨当即神色一紧,撑着窗沿直接翻了出去。在雨中跑了没两步,她就一肩撞开隔壁的房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
“小少爷!”她扬声呼唤。似乎有一团黑影动了动,却无人回应。舒墨的夜视力被蛊毒调养得极佳,此时见那人不肯出声,便环顾一周,在床脚找到了一个蜷曲的身影。
舒墨上前,一把掀开那团人影身上的被褥,掰着人家的肩膀强行给他翻了个面。
“我就知道你要哭鼻子的,这下......”舒墨得意道,却在看清对方脸颊上显眼的泪痕后住了嘴。
少年苍白憔悴的面容在电闪雷鸣中时隐时现,尽管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折磨得一蹶不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已然有了日后迷倒万千众生的端倪。
他似乎碍于面子,泣音抽噎都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吞,偶尔漏出一两声啜泣,听得舒墨浑身难受。
像家养的猫儿受了委屈,自己躲到角落里舔伤口,只留给主人一副外强中干的背影。
也不怪舒墨这么想。顾清狂曾经是个高傲孤冷的性子,见谁都端着架子,脸皮薄得很。就是被舒墨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也从来色厉内荏,不在她面前表现出弱势来。
这还是舒墨头一回见他哭。她原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如今却不知怎么,明明哭的人是他、苦的人也是他,她心里却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爹爹,阿娘,兄长......!”十四岁的顾清狂抽抽嗒嗒地唤,却无人可回应。他尚显稚嫩的声线颤抖得厉害,仿佛一只被挂上脚镣的雏鹰,独自面对一片狼藉的巢穴默默泣血。
顾家满门,于雁北关一役中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免。顾夫人知悉后横剑自刎,以身殉夫。
雨下得更大了。
“你要是实在难受,就哭一场、骂骂人,别憋着啊!”舒墨慌忙道。她最受不了别人哭了,何况还是这个一向骄傲的小少爷!
顾清狂狠狠刮了她一眼,泪珠子却一个劲儿往下掉,抽抽噎噎地半天说不出话。
他缓了半晌,才逐字逐句地把话从牙缝里往外逼,仿佛这样做,就能掩盖自己泣不成声的事实。
“你、给、我、滚!”
舒墨恼了:“我好心过来看看你,怎么说话的呢?”
“你知道些什么?!”顾清狂发狠道,音量无可抑制地高了许多,“你又能理解些什么?!”
舒墨烦躁地拧了拧湿透的长发,刚想反驳,就见顾清狂把自己埋进臂弯里,肩胛微微颤抖。
他又在忍着了。
舒墨脑筋一转,佯装不屑道:“战场上死的人那么多,只不过这次轮到他们了而已,值得你这么伤心吗?”
顾清狂猛地抬头,一把揪起舒墨的前襟,怒吼道:“凭什么死的是他们?啊?上战场的将士千千万,爹爹跟兄长们的武艺是最好的,你说啊,凭什么要他们死??”
万钧雷霆撞向大地,在二人耳边炸响。顾清狂面目狰狞,好看的眉眼被悲愤浸染,竟徒生了几分死气。
“你的家人就是家人,别人的就不是?”舒墨原本只想诱他发泄出来,却被这番话激起了怒意,“顾家既奔赴战场,自然早已做好了战死的觉悟,你如今这么说,岂不是叫他们寒心?!”
顾清狂动作一僵,随即反手将她摁倒在床,自己欺身而上,牢牢把她困在自己身下。
“我就是卑鄙无耻又怎么样?”他崩溃地低吼,“我就是有私心又怎么样?觉得我恶心吗?啊?”
舒墨后脑勺在床板上磕得生疼,此时回过神来,也怒吼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你了?摊上你算我倒霉!要不是我,看谁还愿意跟你这种麻烦废话半天?”
她最厌恶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是以眼神严厉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瞳孔深处,已然有了未来阴冷慑人的影子。
顾清狂愣住,看着舒墨近在咫尺的眉眼,心里突然弥漫起无穷无尽的酸楚与悔意。
他微一眨眼,泪水立刻再次滚落,滴在舒墨脸颊上。
“我......我还能怎么办?”他微弱地说,神情如风中残烛,“你告诉我,顾家没了,阿爹阿娘没了,兄长们没了,我什么都没了——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屋外雷声大作,屋内顾清狂放开舒墨,终于痛哭出声。
舒墨的到来仿佛开启了一道泄洪闸,让少年郁结于心的哀恸喷涌而出。
他哭得无比汹涌,却也无比卑微。他哭父兄的死,哭心里的痛。他哭尽软弱退缩,也哭尽悲愤不平。
舒墨看着顾清狂嚎啕大哭,眼眶不知不觉也湿了。她被过于猛烈的情绪感染,心头不禁也泛起了沉重的涩意,逼着泪水溃散而出。
她尚且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顾清狂的不幸,还是在哭自己的无力。
二人相对落泪,直到舒墨先缓过气来,起身揽住顾清狂。她轻轻拍他的背,一遍遍在他耳畔重复:“没事的,没事的,你还有我呢,我在。”
我在。
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可多一个人陪着,总比独自消化这过于沉重的悲痛来得实在。
顾清狂哭得更厉害了。他明明上气不接下气,仍腾出手一把抱紧舒墨,十指几乎陷进皮肉里,用力得她隐隐生疼。舒墨半心疼半好笑地打趣道:“哟,小少爷这是要把我揉进骨头里吗?”
顾清狂没吭声。他埋首在她的颈窝里,不顾一身湿气,竭尽全力把她往自己怀里带。舒墨身上很冷,他却感到无以伦比的温暖。
她的话语仿佛在他心尖上盛了一碗热汤,煨暖了最易结霜的地盘。只要他一勺勺舀着喝,便足以捱过漫长无望的来年。
若他熬不下去了,就把这句话拎出来、翻个面,织成大氅裹在身上。他再以边角料为食,细细咀嚼到连最后一丝尾韵也消失殆尽。到那时,她定会再次回头,重新给他添一把柴,炖一碗汤。
雨声渐歇,顾清狂哭累睡了过去。舒墨替他掖好被子,又擦了擦他哭花的脸,起身欲走。不想,顾清狂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任她怎么拽都没拽动。
“你小子,装睡是吧?”舒墨没好气地想冲顾清狂额头弹爆栗,却听见了他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他当真睡着了。
舒墨无奈,只得在床边趴下,任由顾清狂攥着她的手腕。她打量着顾清狂的苍白的睡颜,一时心中酸楚,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在他眉心落了一个吻。
那是个再纯粹不过的吻。
舒墨仿佛把满腔怜惜都倾注在了这个吻中,双唇微微颤抖,道尽了所有隐而未发的宽慰疼惜。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顾清狂的鬓角。
她挥别稚嫩,以最沉痛的代价成长蜕变的小少爷啊——
即便豁出性命,她也会护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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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算是半个回忆杀吧,稍微透露了一点舒墨与顾清狂的过去,也努力表达他们俩互为对方的“火与光”的关系。时间线是在顾家亡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舒墨十岁,顾清狂十四。
解释一下舒顾两家的关系:
舒家相当于是大梁收归苗疆地区的一个标志。他们家作为领袖,向大梁俯首称臣,也就意味着苗疆地区是属于大梁的。然后因为毕竟是异族,又研究大梁禁止的“邪术”,所以朝廷就给了舒家自治权。也就是名义上舒家在朝廷有官职,但实际上还是自给自足的。
顾家历来为大梁征战,收归苗疆的自然也是他们。顾家从舒家确立地位之后就一直有联系,类似于地方机构与上级监管机构的关系?因为顾家权力太大,这两代皇帝已经一直在遏制他们,甚至有了取缔之意。上一代淮北侯,也就是顾清狂的父亲预见到天子会不容顾家,所以就提前把顾清狂送到了有交情但地处偏远的舒家。条件是给了舒家一块暗卫兵符,能调动顾家安插在边疆的亲兵。
至于舒家的家事,大概就是长子/女继承明面上的事业,幺子/女就继承蛊毒,靠把小孩当药人养来穿盛自家的基业。也就是即便舒墨嫁了人,只要她一天属于舒家,身体里一天有毒,她的孩子(或者小儿子/女儿)就要继承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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