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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韶光可回顾
“魏璎珞忆起六岁那年的光景,彼时,一株夫妻树扎根在偌大的府邸中,隔着砖墙探出三两枝嫩绿暖芽儿。墙头马褂瓜帽儿的少爷,迎着风拂垂柳笑出个皎若云间月。”
(一)
富察傅恒的持重在八岁时刚显雏形,他循着父辈们的模样腰板挺立,挥笔落成间四个大字跃然纸上。彼时,弘昼宠爱的鸽儿恰巧落在红瓦屋檐,一身利落的纯灰羽毛搭着白色的喙,爪子磨出细碎的响儿。
“傅恒!把它送出来!”
自视老成的孩子终归在这一刻卸下满身的担子,他撂笔追了出去,连带着不知所措的管家和仆人。终于在那鸽儿被送还回弘历笼中时,傅恒也顺着木梯登上这瓦片屋埃间。
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去,视线所及,没有车水马龙的京城繁茂,恰是个清凉天儿,远处有豌豆黄的叫卖声,原本的市集光景被这老树遮挡大半,他顺势爬上那树,无视身后仆人的劝阻,牢牢抱住树干。
也没那么难。
傅恒爬回墙头,他思虑甚多,这一番也是以免被府邸外的人窥见去。正当他想踩着瓦片下梯子时,树根底隐隐绰绰的白粉映花了视线。
那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娃娃,在树影斑驳下仰起头,眼底失了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当心被拍花子拍走了。”
傅恒摆摆手,示意她快些回家。只是这女孩半晌也没动地儿,若不是她刚刚仰起头,他或许会觉得她是一具小小的寒尸。
这颓唐年月里总有无数的苦难人赴回茫茫夜空,只因星星落入凡尘,磨砺的再无光芒,倒不如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傅恒半分不奇怪她的无作为,许是个哑巴,许是个从不见生的,他尚有功课未做,不能在这墙头之上耗功夫。
“少爷…”略有怯懦的声音开了嗓,正对着傅恒落下去的半张脸。
他复又爬回来。
“作何?”
“你们这儿还要仆人吗?我可以做苦活累活,填饱肚子有几分钱就够了。”
听着尚年幼的稚音,他愣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摇头。
(二)
木筐里装着的一盘芙蓉酥,是傅恒从厨娘那儿诓来的,节节扭成的绳索没那么牢固,能安稳落地,还是靠着傅恒手里的巧劲儿。
那丫头活像是饿了七八天,本就瘦小的身子骨伏在大大的竹筐前,将芙蓉酥一个接一个不间断的塞进嘴里。
“你慢着点,这些都是你的。”
傅恒晃晃绳子,不忍她狼吞虎咽。哪知她嚼着嚼着忽的就哭了,沙哑的哭声哽在喉咙里,他听见类于猫头鹰般长长的一声低鸣,高墙与瓦砾隔出来两个世界,他知晓她有苦楚,但她的苦楚终究与他不成干系。
“你叫什么名字?”
“璎珞,你叫什么?”
“富察傅恒。”傅恒回头看看大门口:“快些回家去,待会儿会有人撵你,可凶了。”
璎珞低下头,唇角残余的糕点渣掉满衣襟,她不再抽泣,只是将那盘子用袖口奋力擦干净,归还原处。
“家里容不下我。”
六岁的年纪,应当知事。若说好一些的区别,只是比富贵窝里生养的孩子要自由些,这自由是用皮包骨换来的,胃里没东西,所以深夜会发出一长串不甘心的哀鸣,好比那老鼠兴冲冲叼着窝头却卡在土洞里的声音。
不是家中贫苦,更不是父母双亡,老父执拗的脾气正迎合这一方争权夺势的京城,贫贱有时会刻在骨子里,令人永远抬不起头。
所以他将这幼女扫地出门的模样更加自然,大女儿尚有些用处,可这第三双筷子对他魏清泰来讲,与吸血虫无异。
方才六岁的魏璎珞明白这一点,她被赶出来后并没有其他孩童似的哭闹,她只是不知道,这一双双行走在眼前的腿,有哪双才是可以救她免于水火的人。
直到她看见富察傅恒那一双澄澈的眼,与此同时,也是稚嫩的一张脸。
魏璎珞方才明白,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从来不会是别人,而是自己。
(三)
富察傅恒再看见魏璎珞时,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她拖着比她身子要大两倍的竹篮,蛇一般的长麻绳盘踞在篮子里,他很好奇她究竟是怎么躲过那些拍花子的地痞流氓。
魏璎珞脸上有着蹭来的泥灰,傅恒再一细瞧,她便将那绳子狠狠朝着墙上抛,只是苦于太过矮小,无能为力。
“璎…珞。”他仔细想了想她的名字:“你要做什么?”
“报恩。”她语气平淡:“少爷,你有没有脏了的衣物,我可以帮你洗。”
“我的衣物有仆人换洗,不需要麻烦你。”
“筒袜呢?”
“……也一样。”
“那你有没有办不来却想办到的事儿?”
“你是不是,需要银子。”
傅恒见她不说话,便从囊中掏出几枚银元,排在掌心颠了颠。
“我扔下去,你接着。”
“我不受嗟来之食。”魏璎珞的小脸涨红,她费力拖起那竹篮,转身欲走。
“慢着!”
傅恒凝眉细想,从那墙头掷下两枚银元。
“这京城中有许多百姓津津乐道的玩意儿,我却不能得见,先生管教的严,你替我买来,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她看着在竹篮里蹦跳起的两枚银元,如同荒原上燃起了细火,日久见光。
(四)
篮子里的东西,是老管家偷着给傅恒拿进来的。
有纸鸢,有鬃人,有糖画,有兔儿爷,还有纸包的炸糕。更有龙飞凤舞的几张纸,上面被树枝沾了泥土勾勒成几笔,歪歪扭扭似是什么字,却又不像字。
她应该是想说谢谢的。
自那以后,傅恒时常登上墙头,也被训斥过几次,甚是那弘昼与他一同登上来,扑棱几声的鸽儿在身侧,有着洁白的翅,却并不自由。
但是傅恒再也没见到过璎珞。
他在策马迎驰猎场时,有错觉过一瞬的光景,她许是真的被拍花子拍了去,形单影只的小孩子,能给他弄来这些东西已是奇迹。
大抵这京城有着无数命比纸薄的孩子,没有定所,没有饱饭,只能在白日里爆破出积久不安的力量,又在黑夜里恨这人世茫茫尽数凄凉。
星星磨没了光,该回去天上了。
(五)
紫禁城红墙长路上有着颠跑过的声响,绣娘们规整了自己凌乱的鬓发,翘首以盼着对面走来的人。
有喜鹊自空中划过。
“是富察侍卫!”
锦绣指着枣红褂子面容淡然的人,恨不得以头抢地。
“他是谁?”有女子钳制住她的胳膊,令她不胜厌烦:“你不知道啊?这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弟弟,御前侍卫富察傅恒——!”
她挣脱开女子的手,欣欣然跑上前去。
“富察…傅恒。”
魏璎珞缓着脚步,隔了人群的罅隙去看那恍若身披霞光的男子。他眉清目朗,眼中盛满清清冽。
一如当年他攀上墙头,掷这荒原一片细火。
少爷,这恩现在报,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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