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蜗氏

　　米园门口放满了祝贺的花篮，演出公告牌上写着：“今日，《霸王别姬》，北平梨园社演出”。夜色渐黑，人越来越多，慢慢如同潮水般涌入。
　　米园是法租界出名的曲艺场所，大都出入的是达官贵人。传闻，经营这家米园的老板，是富甲一方的盐商，茸城的码头无人不知他的大名：江河。
　　江河，字长青，祖籍苏北盐城，家中世代经营官盐，早在道光年间已是富甲一方的家族了。传至江河这代，他忤逆先辈，至今并未给江家留下子嗣。虽家中有娇妻相伴，但却不爱不碰，年轻时还喜欢将戏院中的戏子请到家中演戏。也正因为是这样，邻居都开始传江河有断袖之癖。随后的几年，江河不顾家人反对，还准备买下城南一座即将变卖的戏院。也就是江河这一举动，葬送了他可以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至此，他与这个江家盐商家庭决裂，过上了被人鄙夷的生活。
　　听说，他那位至今还是处子之身的娇妻，在他决裂的那天逃出了江家，不知踪影。这位从小不求人的男子，在米园的经营上也从来不求人，但是生意却意外的好。众人听说过太多这位老板的花边传闻，却没有人怎么看见过老板的真容。今日，这位江老板，竟然出门迎客。他站在门口，表面上是迎接客人的陆续到来，但是实际上他的眼神一直看着远处，好像今天约定有人要来般。
　　前日，碧云来无恨的住处看我，说是送我一张《霸王别姬》的戏票，高兴得竟然忘记问碧云近来的情况，她走得匆忙，看样子只是特意送我票而已。
　　到了米园，我找到了一位置，正好是小二楼的侧方，这是我最喜欢米园的地方。小二楼安静，不会有吃瓜子，喧闹的人，因为这层的价格比较高，所以很多市井的人都不会买这个地方的票。同时侧方比较隐蔽，而且看台上的表演也比较清晰。我暗自欣喜的看着舞台，等待着心中的虞姬。
　　渐渐得，光线暗淡下来，舞台吸纳了周围的光亮，在世界中央，开始演绎。
　　虞姬缓缓走来，迎着光，俯身道一曲悲凉：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犹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眉宇之间，愁、毅、恋都在眼波中，一颦一簇，都在轻盈里深情。见过无数的虞姬，此虞并非最柔美，也未必是唱功最绝的，却是最动情的。一曲完毕，台下的黑暗深处，爆发阵阵掌声。走回到围布时，虞姬向二楼的观众席望来。我不知道她的眼神落在什么地方，但是那无意的一眸，却如同深海的钩子一般，钩到我尘封的梦境中。
　　我起身，向后台的方位跑去，却被人群滞留在小二楼的过道，檀香味由淡及深，由远及近，慢慢向我靠近，直至把我包围。
　　虞姬在后台围布中换衣，他刚将上衣脱下来的时候，一双手伸了进来，左手无名指上有颗痣。
　　虞姬没有吱声，这双手开始变得大胆，逐渐从开始的抚摸，变成到揉搓。随后，双手捂住了虞姬的嘴，在他嘴边婆娑着，手指瞬间染上了红色。
　　虞姬淡定的发出柔弱的声音：“你是谁？”
　　那人回道：“我是父亲呀。”虞姬一惊，却不敢动，因为他知道如今的成就不易，若喊动，引来屋外之人，自己辛苦建立的名誉，也将毁于一旦。他眼眶里打着水珠，那人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虞姬再次发问，但是那人没有回复，却收回了双手。虞姬拉开围布，只见我站在那里，手里捧着花。
　　“祝贺你，你唱得真棒。”虞姬听到称赞，又再次面露喜悦之色。
　　“谢谢，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虞姬看着我，若有所思。
　　“世上之人，有些大抵如此，也都有几分相似，若跟汝友有几分像，你我便是相逢之缘。”我放下花，准备走时，他淡淡一笑：“像我姐姐，特别像，只是她好像不在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希望你能找到她。”说完我便离开了后台。穿过厅堂之间，人们在喧闹，磕着瓜子，混乱兴奋。“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虞姬再次上台，忧乱忧国之间，我内心感觉到羞耻，好像这样的耻感早已过了很多年。
　　戏还未落幕，我却想离场。搁在以往，如此难得的戏，如此情至深切的戏子，我定会等到最后一幕，可今日一刻都难以安稳的坐在那里。突然一群学生模样的家伙，冲进戏院。“华北人民已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还在夜夜笙歌！”学生们暴怒的将人们赶出戏院，有一个高大的男生，走到舞台上，一把要将虞姬拉下台，在两人撕扯下，虞姬身上的衣服被扯烂，虞姬露出狂怒的眼神，却并没有反抗。“你只不过是一个太监，还要在这里愚弄糜烂老百姓”男生一句话，激起了学生们的强烈拥护：“要打倒帝国主义，让封建尔等滚出中国。”学生们推搡着虞姬，有些指责他，“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到前线去，为什么不加入我们？”虞姬瘫软在舞台上，无力辩驳，无力拿起手上的工具反抗。
　　而此时，江老板无暇顾及米园里的情况，他一直在门口等待着，似乎里面发生的混乱都与他无关。远处，一辆黄包车缓缓走进了江老板的视线。一个女孩下了车，递给他一个包裹。“这个我家掌柜的，要我给你的。”江河没有急着拆开包裹，而是拉住女孩问些事情：“她，有没有带什么话？”女孩回道：“掌柜的说，你把这个地方转让吧，她永远不会来的。”说完女孩又坐着黄包车匆匆离去。江河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失魂的坐在青石阶上。
　　屋子里，人们在推搡，准备逃出去，却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灯笼，火苗碰到帘子，开始燃烧。火越烧越旺，一时间人们发出尖叫，不断向大门涌去。可此时，火焰中，江老板的身躯，隐隐绰绰。他虚弱的移步到大厅。人们都随着他的反方向逃跑，有些人走的时候将江河撞倒。
　　“江老板，快跑呀，火越烧越旺了！”虞姬扶起江河，试图将江河拖到外面。可是江河极力挣脱了，“我要留在这里，和我所爱。”一根房柱子突然被火炙烤得断裂，倒了下来，在虞姬跟江老板隔成了两个区域。“江老板......”虞姬大喊着，但是江河却一直往前没有回头。
　　突然，虞姬的胳膊被人一拉，“你？”“快走。”我跟虞姬就这样逃出了戏院。
　　天有点阴沉，太阳看心情的露一下脸。醒来的地方，有点黑，是那种四方正正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些栏杆护着，四面的墙很高，栏杆外头的地方也有这样四方的屋子，里面躺着一个老妇人。“我这是在哪里？”我心里很纳闷，最后一次记得的场所是米园，最后一次救的人是虞姬，后来的后来，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吃饭，吃饭，大家都起来吃饭！”一个声音尖细的女子，正在栏杆外分饭着。老妇人看到送来的饭，拿到后就像往嘴里倒一般，简直是饿死鬼投了胎。我拿到食物，只见到盘子里是一种看不清是什么的肉类食品，而蔬菜才是白水煮卷心菜，里面还有几条蛆虫在上面蠕动着。我看了，本能的把饭盘子丢到了一边。老妇人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蔑视的笑笑：“年轻人，多少要吃点，好歹是食物，看着你我就想到我杀的那个女人。”隔壁房里传来一个胖女人的喊声：“臭老太婆，谁都跟你丈夫的情人长得一样，神经病。”一时间，这个不是很大的空间，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在指责这位老太婆，有些人还把矛头引向我，附和着老太婆的言论。
　　“我想这里是监狱。”我很笃定自己看到的。
　　女督查们的胳膊上都有护腕带，上面都写着“浦南监狱”。而我前一会还在米园的门外，现在这会怎么就在监狱了。中间遇到了谁？谁把我带来的？为什么都成了空白？我蹲在角落里，感觉头疼欲裂，试图撞墙来止痛。“我说新来的，能不能安静点？”胖女人狂敲墙，以示提醒我。
　　“进去吧。”一个手脚都戴着镣铐的女人走进了牢中，她和我一个屋。我抬头看着她，秀美的眼睛，少了几分幼稚，多了几分犹豫。“丘尼，你是解语庵的吗？”女人收回了她一开始的冷漠，突然两眼放光，激起了原本的纯真。
　　“你是那位女施主？”
　　“是的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丘尼，沉默了，笼罩着整个四方的窒息的空间。她环顾了四周，就是没有直视我。停顿了片刻，蹲在另外一侧的角落，淡淡的飘出了一句话：
　　“和你一样，杀了人。”这句话如此平静，没有慌张，更没有愧疚。
　　“我杀人？”我惊异小丘尼这句话。
　　“没错，督查就是这么介绍我们这个房间的。”
　　对屋的老妇人终于吃完这顿恶心十足的饭，她摸了摸嘴，还不忘多管闲事：“到这个鬼地方来的人，都说自己没有杀人，谁都不会相信你的话！”在这个地方，我百口莫辨。
　　黑不见光的世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是白天还是黑夜。霸王已别的虞姬又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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