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出分啊

　　冬天很快就来了。我打了个喷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
　　很多城市都没有十分鲜明的四季之分，魔都尤其如此，短暂的春风和秋雨，都只是炎炎夏日与刺骨寒冬的点缀。这种天时的变换也许只要一个月，甚至更短。有时，二十多天就是一个季节，四十天就能短袖变羽绒。
　　我和戴明明吃完鳝背面，下午的阳光就快要没了踪迹，只剩下浅金色云霞挂在窗外。james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从五年前经营HZ校区的一时盛况，到中途尝试转型线上模式却遭遇滑铁卢的消沉。他说着说着，还掉了几滴眼泪，我觉得有一部分是想博取戴明明这位‘总部审查人员’的同情，另一部分也的确是有感而发。

　　James毕竟还是校区负责人，业务繁忙，聊到中途出去打了个电话，期间那位被我无辜白眼的刘老师倒是上完课出来了，他寒暄的本事显然不太到位，我看得出他有话想说，但简单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后，坐在对面干瞪眼半分钟有余，一言不发。
　　我本来就是陪戴明明天子出巡，自觉没什么资格说话，戴明明却笑而不语地看着刘老师，等着他开口。这位老前辈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两位应该就是戴老师和杨老师吧，我今天是想和两位说一下之后的职业计划。”
　　戴明明依然笑着：“James可是和我们说了你不少好话，你该不会是想把他卖了吧？”
　　完了，聊不下去了。我心里咯噔一声，看着对面刘老师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不，你们误会了！”刘老师连连摆手，“唉，怪我没提前说！我其实、其实就是……你们可能要觉得我不识好歹，不过我是真的不想做了。”
　　你老板自身难保还推荐你去总部做，你现在说不想干了，智障吧。我心想。而且我猜我的表情肯定没管理好，刘老师那张脸已经直接胀成了番茄炒猪肝。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会儿，偏偏这时James打完电话回来了，看到刘老师，笑着拍拍他肩：“老刘，上课辛苦了啊。”
　　刘老师大概心存愧疚，好半天才‘嗯’了一声，然后说：“正好，我就把话摊开说了。老陈啊，前两天你和我说，HZ校区教师资源会和总部合并，我当时有点犹豫，不过回去后仔细想了想，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就不去了吧。”

　　James并不知情，一脸惊讶：“……啊？这、这……”
　　刘老师看着是不年轻了，鬓角都有点泛白，眼尾的纹理深深地刻入两侧脸颊。他转头看了看戴明明和我，说：“戴老师和杨老师都是风华正茂，都在语言类教师最鼎盛的时期，可能还体会不到。不瞒你们说，上个月我去做体检，医生说我这胃可能要好好养养了，不然以后七老八十了要糟糕。还有我的颈椎……”他侧过脑袋，抬手压着后脖颈，“……这儿，你们看就这儿，天天疼，针扎一样的疼！还有，我咽喉炎，反流性食道炎……”他掰着手指数。
　　“停停停！”James捏着眉头打断他，“这不都是职业病吗？老刘，这些都是小事，没你想得这么可怕。”

　　“对，这些都是小事，但是医生说，我左肺叶下半部分有个5mm的小结节。”刘老师稍微提高了音量，重点强调了下‘5mm’这个数据。
　　James说：“我知道，小结节嘛，很多人都是体检查出来的，最近空气质量差了，这很正常啊老刘，你不要担心。”
　　刘老师摇头：“关键是，这个小结节显影是有血管成像的，有血管！你们懂吗？”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和厌烦，像是很累了，不怎么想继续说这个话题，“癌症前期，结节通常都有血管穿行成像。有血管给它供血和养分，这很可能是个坏东西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刘老师刚说完，空气就忽然有点凝固了，大家都不吭声。

　　戴明明轻手轻脚地给刘老师和james都倒了杯茶，推到两人面前。James瞪着眼，一把端起茶喝了口，然后被还有点烫的茶呛了，咳得撕心裂肺一样。他抹了嘴角，问：“那、那你去复查了吗？医生怎么说？”
　　“三个月后去复查，做一个3D成像检查，看那东西有没有长大，血管有没有增多，如果长大了，血管穿行也增加了，或者出现其他的改变，那就考虑手术。”刘老师没喝茶，从包里拿出个生梨啃了两口，“但是情况好的话，这东西会慢慢变小，甚至自动消失。医生的说法就是先观察，保守治疗，现阶段也只是怀疑有癌变可能，没谁说得准，不过平时要多注意保养，不能拼命上课了。”
　　“这一个月我都睡不着觉啊！医生叫我不要多想，但谁遇到这种事能不多想？”他只啃了两口就把生梨放下了，面露愁容，“上了那么多课，到头来都是给自己赚医药费，要是情况不好，这点钱还不太够呢。”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啊？唉你说你……！你是不把我当朋友啊？！”James有点急了。
　　刘老师反而笑了：“老陈，我也不骗你，我拿到检查报告那时，都准备好写遗嘱啦！我胆子可小了，上网一查肺癌治愈率，心态就崩了。那天我谁也没说，一个人在酒吧喝到半夜，然后去旅馆睡下了。但是第二天起来……怎么说呢，脑子一下特别清晰。”
　　“我想到我女儿只有10岁，还要上学，要买新衣服新皮鞋，要吃画了个小熊的蛋糕。我爱人在国企做事，收入稳定但不多，每个月就够她自己花。我父母都八十多岁，老两口很为子女着想，准备过两年去养老院住着，不给我们添麻烦。老人这么说，但我们做子女的，总不能什么打算都没有吧。算来算去，我就想……唉，我还是去上课吧。”
　　James简直要被气死了，骂他：“你脑子不是清楚了，是彻底坏了！还上什么课？我看你该回去躺着！”

　　“我那时给自己列了个表，一条条写好了。比如我这个月要接满200个课时，还要出去找认识的CC接几个私单，趁着还上得了课，尽量多赚点课酬。我还想过，如果真的确诊我肺里是坏东西，治疗费用超过50万，我就不治了。50万够我女儿读到大学了，不治了。”刘老师说到这儿，突然笑了出来，“结果……我那个表真是白写了！那天我回到家，我爱人很生气地告诉我，女儿在英语考试交了白卷，老师叫家长去谈话。”
　　我们三个都听得愣住了，话题变得有点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

　　“我就问我女儿，为什么交了白卷，是不会做呢，还是故意交白卷呢。我当时其实也有点生气，我自己就是在机构教英语的，女儿还在英语考试上交了白卷，这让她学校里老师和班主任怎么想？我这边还气着，女儿就答了一句，她说：‘爸，你别去给别的孩子上课了，你来教我，我就学’。”
　　James忍不住笑了，问：“那你怎么说的？”
　　刘老师无奈地摇头：“所以我现在不去总部了啊。”
　　我们都笑了。戴明明翻出文档，让刘老师找出自己名字那一页，然后提笔打了个叉。
　　“成全你了，刘爸爸。”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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