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

　　第十三章起死血琼
　　大祁国神卜柳寄亭的这一处居所僻在皓都城南一隅，离护城河烁水不是很远。站在小院外的青草地上，就能听见河水湍急流淌的声音。这时午后炽烈的太阳渐渐向西偏沉，傍晚的微风吹去些初夏的暑意，带着山坡下大道上纷沓的马蹄声飘入耳里。
　　“是漫澜宫派出的禁军。”温缓的声音来自身后，“是为找你来的，南泉。”
　　我蹙着双眉。
　　“他们会找到这里来么？”
　　“今晚不会。”柳寄亭说完，似乎就转身离开了。
　　我转过身去。夕阳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极长的影子，他瘦削的背影也被一种阴影似的晕光笼罩住了，暖红的阳光不能投射进入一分一毫。
　　他到底是谁？我不禁又一次迷惑的问自己——这个迷一样永不会睁开眼睛的盲人。

　　我要不要回去呢？回到漫澜宫去？
　　祁一定看到我丢下的冰卢剑了。他知道我被他的侍卫射伤了么？他会不会也像在晨昏殿门前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杀了那个弄伤我的人呢？昨夜到现在，他做了什么？很担心我么？所以才会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在整个皓都城寻找？
　　我很快的站了起来，袖子一掠晃过水面，池上的净潭莲随水波晃动起来。
　　哦……冥心……
　　我又一次缓缓蹲下身子，在水池边坐下，愣愣地看着满池的月色和月光中金蕊玉瓣的莲花。
　　我在想，我应该可以回去问一问祁的，但安说过，他回到漫澜宫后再也不许任何人提到那个女子的名字。
　　琅寰——就是这个名字么？
　　琅寰……

　　从怀中出妈妈的凤晟，轻轻放到嘴边。玉质微凉，印在唇上，十分舒服。我闭上眼睛，一股幽婉如潺潺溪水一样的音律从唇边飘扬出来。
　　这熟悉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又惊又喜，这竟是……竟是梦里，妈妈吹奏的那首曲子。
　　“芸妈妈。”一个微细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莲花瓣旁的水面上忽然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粗粗看去，这个人影很像我自己的倒影，但竟不是。因为她忽然侧过身去，向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个人问道：“芸妈妈，就这么简单么？”
　　那是……谁？
　　酷似自己的面容欣喜好奇的微笑，伸出手，迫不及待的自芸手中拿过蓝玉做的勺。
　　舀一勺冰泉的寒水，倒入透明晶莹的玉瓶。轻轻卷起长长的衣袖，那晶莹如玉的手腕将一片雪莲的花瓣拈起，在寒水中洗净，撕开成缕，含入口中，片刻再取出放入瓶内的寒水。
　　“这样行吗？”
　　芸的目光惊讶而不解。
　　“雪莲的花瓣要这样才能浸透啊，”那美丽的脸孔有些疑惑不安，“不对吗？”
　　“啊，不，不！”芸笑了，笑容骄傲而欢欣鼓舞，“公主的法子再没第二个寒水女子可以想到呢！”
　　女孩微微脸红，垂首将玉瓶牢牢封口。
　　“三年……好长的时间啊……”
　　望着攒在掌心瓶，她有些失神的喃喃说道。
　　身后响起宫人们的掩嘴低笑，她只是怔怔出神，状若沉思。
　　芸问：“公主，三年后，这寒水最香醇的千结酒，第一口是谁来饮尝？”
　　“嗯？”
　　她抬起头，宫人们狡黠诡异的眼神落在那张光洁美丽的脸上。蓦的脸通红。她一下自泉水边跳起，怀里牢牢抱紧玉瓶，雪白的衣衫在长廊里飘远了。
　　骤然眼前一片昏暗，我吃了一惊，从地上腾的站了起来。双手扶住池沿，我探身向池水中央望去。静水深处，慢慢浮现出一灯如豆，仿若进入狭小屋内的光景。忽然眼前一亮，烁烁耀目之处，一只洁白的玉瓶，被同样洁白的双手小心翼翼放在桌子的一角。
　　玉手轻托，一碗琥珀澄光在眼底晃出一湖清明。
　　“就为送这个来？”
　　“是。”她的声音细如蚊吟，深深含胸俯首，似没有勇气面对这诧异的诘问，“这是答谢你，三年前帮助我回到玄晶宫妈妈的身边。”
　　问话的人怔了一下，他背光而立，我看不清那张脸的样子。
　　“好吧。”伸手接过木碗，仰面，满碗浓醇美酒一口便能饮尽。
　　她忽抬首望他一眼，空碗递来，那含着惊喜的双眸倏的又垂落胸前。
　　“酒我已经喝了。你走吧。”
　　泛着兴奋红光的脸孔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她惊恐的张大湛蓝盈水般的眸子望着他。昏黄灯光在那男子深沉的面孔上投下长长黑色的阴影。
　　“走吧。这里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贝齿紧咬住下唇。那唇本失血苍白，此刻却逼出鲜红颜色仿若被生生咬破。不知有意无意，男子面孔微微侧转，不去看那轻颤无力的双唇。
　　“就……呆一晚行吗？”似鼓足勇气，那声音怯怯，不能抑制的颤抖，“我……我的鞋子……被树枝割破了……”
　　甚至不敢抬头再去看一眼，她的头垂得很低很低，身子也垂得很低很低，几乎伏在地上，蜷缩一团。
　　良久，小小的屋里一片寂静。
　　她颤颤的抬了抬头，他的背影在烛影下有如一座不可移动的山岳。颤颤挣了挣身，她双手支地，想要站起来。这样挣扎的时候，眼里的一滴泪掉在了地上。然后，又一滴，一滴接着一滴。她还是努力的爬起来，颤着身向门外一步一步的移动着脚步。
　　“唉。”
　　身后忽响起一声无奈的轻叹。
　　“就一晚。”
　　这三个字在她脸上引来难以置信的欣喜，还怕听错了，她转回头，却没能再站稳，一下扑到在冰冷的石地上。
　　那身影迅速极了，一把扶住她的腰肢。他微微皱眉，目光落在那双冻凝了鲜血和寒冰的娇柔小脚。
　　“很疼吗？”
　　他抬首，灰色的眼眸终于对上她的眼睛，语声温柔，那目光，也同样温柔。
　　“不……”她嗫嚅，脸莫名的红了，微笑却在唇边漾开。
　　他只道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手臂用力微抬，将那娇小身躯轻轻抱在怀里。

　　窗外，风雪交加，那是六年之前的晴庐才会出现的景象。
　　屋内依旧只一烛如豆，她的身子却不再冷的颤抖，垂首，那小心翼翼的双手如此温柔仔细，用洁白的纱布将那一道道血口细致的包扎。
　　“饿了吧？”
　　她点点头，依旧深深垂首，仿佛他的目光是浓焰烈火，对视一眼也会被熔化其中。
　　很快，热汤热饭端来，都是最简陋的菜肴粗米，她却感到比任何一次宫廷御宴来得可口美味。他坐在床边看她狼吞虎咽，静无声息。
　　吃完了，她递去碗，看一眼那微微含笑温柔的眼眸，脸腾的就红起来。又一次深深埋首，但埋不掉那火烧火燎的面红耳赤，甚至浑身都如火烧了起来。身子不受控制的滑倒，头也昏昏沉沉。
　　她抬眼，不肯这么快就睡，但眼前也朦朦胧胧的，连那灰色衣衫也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她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阖上双目。
　　高烧中的梦呓，她双手攒紧被子，颤抖的厉害喊：“别赶我走，我不回去……不回去……”
　　额头忽然冰凉一片，是一只温柔的手敷上的冰冷毛巾。
　　“公主，你醒醒。”
　　她睁一睁眼。
　　“叫……叫我……雪儿……”
　　“好，雪儿，喝药。”
　　她合了合眼睛，乖巧的点点头。挣扎着起来，但头太重了，弄不动自己，一只温柔的手来，轻轻扶起，手臂仿佛收拢，她感到滚烫的自己被环在胸膛，一股凉意从那身体散发，让她觉得很舒服。
　　一口一口吞咽药汁，她已经很努力，但那没加冰糖的药水太苦了，几次都忍不住吐到他的身上去。她好惭愧，却没力气说道歉的话。
　　“没关系，雪儿，再喝一点，还有一点儿了。”
　　那温柔的低语在耳畔摩娑，那药汁也不那么苦了吧。

　　她希望自己一直病下去，这样就可以总是躲在床角偷偷打量他的眉眼而不叫他发现，因为只要他转目来，她总能及时垂首，仿佛从来就没有变更过睡卧的姿势似的。
　　但人会生病，病也会好。她早已不头痛脑热了，只是不肯起来，他竟也如开始一样每天三餐端到床前，默默看她吃完，再去熬药，然后端来放了梅花瓣有点甜丝儿的苦药。
　　她到底不好意思了。走出房门，他不在前厅，也不在另一间房。看了厨房，这个小小只要四间屋子的晴庐没有他的踪影。
　　推开木门，远处传来破风剑声。她又一次看到那把青色长剑。就是这把剑让血琼退缩，收起剧毒的蛇信。
　　“你起来了。”
　　他向她看了一眼，脸色有点阴郁。
　　“能跟我来吗？”
　　她乖巧的点点头，脚下却一顿，不是那只手扶住，又要险些栽倒。
　　“脚上的伤还没有好吗？”
　　“没关系的。”她小声说，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

　　恒晶冢。
　　那一座水晶棺木在她眼前幻成一座冰山，她冷极了，站不住脚。这次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在发抖，双目久久凝注棺木中人的脸颊，眼神痴迷，唇角温柔的微笑却也如此哀伤。
　　她拼命咬紧双唇也没有用，看着他的脸孔，眼泪就噗噗掉下来。她终于忍不住，转身跑出去。一跤跌在雪地里，埋头入那冰冷的白雪，放声哭泣。
　　“明天，我下山通知最临近的冰城女官，让她们来接你回去。”
　　她听到了，收住哭声，努力压制着声音在雪地里发出呜呜咽咽有如悲风的轻叹。

　　那夜，她躲在自己屋里，不动也不吃。敲门声终于停止。她回头看看窗外，那身影向外走。
　　她知道不应该，但是还是快速从床里爬起来，开门追出去。
　　太冷了，她没有穿更多的衣服就跑出来，这冰川的寒风让她几乎晕厥。但眼前的情景却更叫她震撼到战栗。
　　他一定是醉了。那癫狂的剑步和冰卢疯狂的挥舞，那已经不是练剑的模样，而是一种忍无可忍的疯狂发泄。
　　他醉了，大醉。
　　忽然回头，他看了她一眼。不，准确的说，是看了她缠绕臂上的某一种“东西”一眼。然后狠狠扭转头去，继续疯狂舞剑。
　　“不，不要这样！”
　　她忽然听见一声大叫，自己已经奔了过去，一把拽住他正步向冰川边缘的身体。
　　“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给你血琼，我给你！”她迅速把手指送进红色毒蛇的嘴里，眼前寒光一闪，血琼被震飞出她的手臂。
　　“你干什么！”他大叫，冰卢跟着血琼血红的身体震飞到了他们的身后。
　　“我……我……”
　　她呆呆看着那种愤怒震恐的脸孔，忽然扑过身去死死抱住他。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啊！你这样，我宁愿不要血儿，我宁愿死啊！”
　　那手臂慢慢一点点收拢，终于拢那娇小颤抖的身躯入怀。
　　“雪儿……雪儿……”
　　他语声喃喃，充满温柔。
　　她抬头，第一次直视那温柔的面颊和那温柔的眼眸，轻轻抬手，她解开自己轻薄的衣衫。
　　“你……”
　　他震惊的看着她。
　　她一笑，娇媚如花。缩进身体。
　　“很冷啊……你……抱紧我好吗？”
　　她身体的温度随着那手臂的离开而消失，他一步步倒退，赤－裸的胴－体暴露在寒风下，如冰雪做成的完美雕塑。她不动，仍然微笑，唇边脸上已然凝上冰雪。鼻中的气息微弱。
　　“剑……”
　　这最后的呼唤他抵挡不住，终于冲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她死死拉住他，不肯再放开一点。

　　那个小小的婴孩呱呱落地的快乐只属于一个人。
　　她仰望他的脸孔：“剑，我们叫她什么名字。”
　　他呆呆的凝望婴孩红润的面容。
　　忽然起身。
　　“剑！”
　　他没有回头，快步走出屋门。
　　她又一次在冰川边找到那僵坐的身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战立在他身后。
　　“走……雪儿……不要等……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原谅我……”
　　他声音在洌洌寒风中颤抖。
　　她断断续续的听着，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他不再说话。
　　不知多少时候，他终于回头。
　　“雪儿……”他又一次无奈不忍的屈服，走去紧紧搂住她的身躯。

　　“南泉，不要看了。”有人从身后按住我的双肩。他从我手中夺走玉埙。
　　我猛然惊醒，追过去大声喊：“还给我！我要看，还给我！”
　　那身影走得极快，像夜间的幽灵，瞬息在暗沉的浓雾中隐没。
　　“先生！柳先生！还给我玉埙！还给我！”
　　我追入浓雾，眼前漆黑一片，哪里找得到那个身影。
　　“南泉。”
　　那是……妈妈的声音。我急切的四顾寻找，看不到一个人。难道……还是在幻象的梦里？没有玉埙的梦，又会告诉我什么？
　　我闭上眼睛。
　　“南泉，你八岁了，是个大人了。”妈妈抚摸着年幼女孩的长发，温柔的微笑。一只小小的手抓住她的衣袂：“妈妈，你要去哪里？”
　　她微笑着摇摇头，掖好被角，“乖，睡吧。”俯身来把冰凉的一吻印在女孩的额上。
　　夜，小小的身影偷偷的从床上爬起来。有人推开小院的篱门。等那脚步走远了。她才从快步走出门去。
　　她似乎认得路，远远听见冰川的轰响就停下脚步，躲在月光找不到的树木后面。

　　“雪儿，这么晚，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声音低沉。
　　“等你。”她轻轻道，静静凝视万丈深渊的双眸并没有偏转。
　　他慢慢走近，身子突然一震，冲上几步又骤然停住。
　　“雪儿，你……”
　　她缓缓转过身来，借着月光，躲在阴影处的小女孩也看清了——血琼的毒牙深深陷入她的手腕！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凄美而绝望的笑容。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她抬起了手，把臂上缠绕的蛇抛给了他。
　　“去吧，剑，去吧……我知道她也一直在等你呢。”
　　她的双眸倏然合上，身子向后倾倒。
　　“妈妈！”一声哀叫，小小的身影扑了上去。妈妈的身体向万丈深渊倾倒，她也扑向那冰渊深处。
　　一只手臂将那小女孩的身子拦住，他再一伸手，把那冰川之畔的身躯揽入怀中。
　　“妈妈！妈妈！”
　　小女孩大声呼喊，抱住妈妈的手臂。但无论她怎么摇怎么喊，妈妈紧闭的双眸不再向她看上一眼。她害怕极了，抬眼去看那个托住妈妈腰肢的人。他垂着脸，痴痴凝望怀中，也一动不动，不向她看上一眼。
　　她后退了一步。
　　“你！——是你！”她突抬起手臂，直指向那个灰色人影，“是你害死妈妈的！是你！”
　　僵坐有如雕像的人身子猛地一震。
　　“我恨你！”
　　她咬着牙齿说道。
　　这三个字仿佛利刃一般，刺入他的身体，引起一阵猛烈的战栗。
　　他慢慢抬起了头，手臂迟缓的举起，向女孩拂去。
　　“南泉，原谅我……”

　　我看到他向我缓缓抬起的那双眼睛，和那眼的瞳孔里自己猝然倒地的幼小身躯。然后，那景象模糊了——不，是破碎了。像一块巨大的薄冰猛地被注上大力，冰片四分五裂，片片碎小而尖锐的冰块从四面八方齐齐扎入我的脑袋。
　　那痛是猝不及防而剧烈的。我毫无准备的被一下击中，顿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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