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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当再次清醒时，邢霁已经没有再置身那个奇妙的空间，物质世界里，他的卧室沉默又温柔地摆出了欢迎的姿势：窗帘遮断了阳光，光线昏暗温和，床凉爽又柔软，胆瓶里插着花，香味若有若无。脑袋异常轻松，仿佛经过了一场高质量的夜间睡眠，并没有产生“我是谁”、“这是哪儿”的恍惚。
有那么一会儿邢霁完全没有想起之前的经历，杭州舒服的时间就集中在两个时间段，仲春到夏至，秋分到冬初，这会儿立夏刚过，天气凉爽轻熙，正适合赖床。他满足地蹭着床铺，直到记忆回拢，顿时悚然惊坐。但曾经如雪泥鸿爪般清晰的记忆，在睁开眼睛后的短短时间里就迅速褪色消失，现实重新占据了全部注意力，虽然记得，却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几乎要怀疑，他真的曾经离开了现实世界，与化身为白鹿的郁令前往另一个世界？那些纵横交错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银色河流，真的不是自己的幻想？
邢霁顶着一头雾水悻悻地出了卧室，才抬头就嗖地退回去——郁令就在客厅里，听见声音，抬头向他望过来。
男人在家很少顾及形象，尤其天气热时，只穿着裤衩走来走去也不是什么事儿。邢霁脱得更奔放，连裤衩也没穿，结果一出门就悲剧了。
他躲在门后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不管是□□还是半裸，都不想在郁令面前搞什么猛男秀。想着邢霁又有点沮丧地捏捏自己的小肚子，上个冬天老是坐着和邢柏打游戏，冬天还看不出什么，夏天衣服薄，一坐下来就是一圈肉。在郁令面前这么一现，简直给地球人民丢脸。
在卧室里胡思乱想了半天邢霁才重新出去，讪讪地和郁令打了招呼。这会儿他确定自己是真的跑到另一个世界去旅游了一圈，想着他还特地去翻了翻日历，并没有“天上一日地上千年”的情况发生，日期只跳了一夜，杭州还是那个杭州，夏季也还是那个夏季。他摸了根烟抽起来，觉得特别稀奇。
郁令似乎特别喜欢放在阳台上的那只单人椅，这次还是坐在那里，明亮的阳光把阳台上的绿植在墙上牵出长长的影子，他的脸映着光，润得发亮。
邢霁抽完烟，觉得一早上榨汁机似乱跳的脑袋终于平静下来，有余裕去想想昨晚发生的事。太奇怪了，他盯着日历，很难相信真的只过了一夜，他可是到过另一个世界的人！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邢霁环视屋内，一切都是往常布置，楼下市井声也都如常，不满地咬着烟：“我好歹是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感觉一点都不震撼，一点都没有成就感。”没有跨越千山万水、排除千难万险最后拯救世界的剧情，和去隔壁溜达一圈回来差不多，连个纪念品都没带回来。
郁令静静地听他胡说八道，和从前有点不一样，脸上是有表情的。邢霁说着说着就忘了要说什么，发了一会呆自己回过神，侧过脸咳嗽一声，把烟夹在手里正经八百地问：“按道理隔天的记忆退化得没这么快，可我怎么觉得差点就要想不起来了？”
郁令组织了一会语言，努力用地球人的思维来说明：“这个世界，是一个物质位面，事物是客观存在的。”
这话莫名让人觉得熟悉，邢霁没想起这其实是中学政治课本的内容，继续认真听讲。郁令说得很慢，就像用最新的软件去迁就古早期的电脑，“物质世界中，事物只能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生物与非生物，都是如此。如果非物质的存在想要降临在物质世界，它就需要一个载体。”
这突然勾起了邢霁的回忆，“各国的传说里，神和鬼都不能长时间出现在人间，他们或者在人的梦中出没，或者依附于人身，或者凭依在某些特定的东西上。”
郁令点点头：“你们将人分为□□-精神-灵魂，有一些道理。我只能带着你非物质的那部分进入我的世界，因为那里没有任何物质所形成的结构物。但这里不同，物质是这个世界的基础，当你回到这里，如果想要继续存活，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如同把水装进容器，赋予它各种形状，在这个过程中，人类非物质的部分向内集中，保存好自己的核心。当它们彻底进入形体，物质界厚重的大门就自动关上并且上了锁，把每个人都囚禁在一座铁塔里。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发觉自己还拥有非物质的一面，他们无法领略那些美妙、深奥的事情，只能局限于最陈腐、平庸的话，能说出的只不过像“那栋房子价值一千万”这类的话。而有的人在心中还留着一扇对外的窗口，才会发出“庄周蝴蝶”的疑声。
“没有一件东西是与其他割裂单独存在的。”郁令望着邢霁，拥有灵魂的人类，是物质世界的奇迹，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眼中，闪烁着如何明丽的光辉：“即便大门再厚重再严密，无法阻断这种联系。”
当世界从混沌中苏醒，时间开始流动的那一瞬起，生存就成为了物质世界最重要的使命，基因通过生物不断复制繁衍。为了保证这种繁衍的高度准确与安全，生物的形式变得越来越复杂，当数量达到一个阶段时，质变从此开始。生物演变的衍生物——“自我”出现了，最终诞生出灵魂这个异物。
“身体才是这个物质世界的存在对象，所以人类的本能欲望——食与色，才会如此强大，即便是能够仰望星辰的贤者，也不得不臣服于这古老的欲望。”在郁令看过的那本小说《月亮与六便士》里，毛姆借主角之口说“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他的感情非常强烈，有时候欲念会把他抓住，逼得他纵情狂欢一阵，但是对这种剥夺了他宁静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厌恶的”。
那一刹郁令是震惊的，如果把地球的45亿年历史压缩成普通的一天.那么,人类全部有记录的历史不过几秒钟长,一个人的一生仅仅是刹那功夫。但就是这么短暂的一刹，人类已经模模糊糊瞥见了有形的事物之上某种精神意义的存在。尽管他们无力表达这种看见，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号勉强把它表达出来，但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惊讶并且微微地钦佩。
邢霁想起自己曾经和邢柏讨论过终南山的那些隐士，也许就是领悟到了这些无形的精神的存在，他们才会愿意身陷困顿，远离普世的价值与规则，竭尽全力想挣脱掉某种束缚着他们的力量。“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因为仰望过星空的璀璨之后，就再也无法忘记。
但这样的人是非常孤独的，因为普世的价值与他们格格不入，当他们想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别人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就像住在异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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