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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御(1)
清早通常是温晏巡视书库的时间。这日他巡查完,才刚从书库出来,就碰上了谢妍。
她很少在这个时辰来秘书省。温晏颇有些吃惊,怔了一下才说:“少监今日来得这么早?”
少监固然官在秘书丞之上,但是温晏年纪大,资历也深,谢妍待他向来客气。她听到后温言回答:“前几日忙,没能过来,趁早上有空,来看看文书。”
秘书丞并非紧要之职,但温晏在此多年,多少能得到些消息。早几日他就隐约听说边境与东夷有些冲突。皇帝重视边事,虽然只是小股摩擦,也没有掉以轻心,频频调兵遣将,以备敌人大举进犯。翰林院为此忙得人仰马翻。这种时候常有急诏,谢妍以文思敏捷著称,且深得皇帝信任,必要随时待命,准备草拟。温晏猜她应该是连续熬了几日,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连忙说:“辛苦少监了。不过再忙也须注意休息。秘书省没什么急务,先放一放也不要紧。”
谢妍点头:“我有分寸。现下局势初定,陛下也准了我两日假,过一会儿我就回家休息。”
温晏想了想,随她一道走向内堂,顺便也将省内的事务一一告知。
谢妍认真听了一阵,见确实没什么要紧事,稍稍安心。不多时到了谢妍的官舍,温晏恭谨止步。谢妍正要推门,忽然记起一事,回过身问:“我那门生丁莹,来了之后表现如何?”
*****
听到郑锦云三个字,丁莹脑中立刻浮现出她的履历:荥阳郑氏出身,父祖皆至高位,幼有恭敏之名,第四名登进士第,授兰台校书,三年后制策高第,迁蓝田县尉……
另外她似乎还想见自己。
想到此处,丁莹的表情稍显凝重。不过郑锦云这时却并未看她。她的目光又回到那堵影壁上。
“我离京时……”郑锦云指着影壁的右下角,慢悠悠地开口,“好像并无此画?”
丁莹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沉默了。
秘书省为藏书之处,历代秘书监也多为饱学之士,往往还各有绝活,诗文书画,不一而足。秘书省这面影壁上存有不少他们的痕迹。谢妍虽然并非秘书监,但因其文名极盛,又是天子近臣,故也受邀留名。郑锦云指向的正是谢妍的大作。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谢妍留下的并不是她最擅长的诗赋,却是一幅画。这画也没有选用龙凤山水之类的风雅题材,而是刻画了两只小鸡在叶下啄米的情景。形象倒是生动,也颇有意趣,但风格与其他人的作品大相径庭,混在里面显得有几分突兀。谢妍接任少监、留下画作应该是在郑锦云离京任职之后,想必今日是她第一次得见,因而有此一问。
丁莹来秘书省的第一日,温晏便和他们一一介绍过影壁上的作品,只是轮到谢妍那幅画作时,温晏的神色略微古怪,含糊地说上次陛下驾临秘书省,对此画多加赞誉,还让诸人好好领会谢少监的深意。至于究竟是什么深意,温晏反正是没说。
丁莹倒是暗地里猜测过,但也不得其解。谢妍的画技远不及她的文才出色。她犹豫良久,底气不足地将温晏的话重复了一遍。
郑锦云一听就笑了。
“定然不是什么正经意思。”她断言道。
*****
“丁正字力学不倦,做事也细致认真,”温晏并不吝啬对丁莹的夸赞,“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能像她这样沉得下心。”
一抹笑意在谢妍脸上一闪而过,但她口中却客气地说:“温丞过奖了。她年轻识浅,还需多加历练,当不得如此夸赞,也不必因为我对她格外关照。”
“绝非过誉,某也不会因为她是少监的门生就另眼相看。前两日她来交书稿时附了一篇考据文章,不知少监之前可曾看过?里面有不少独到的见解。”
“竟有此事?”谢妍略显意外。
温晏一笑:“少监或许低估了自己的门生。”
他亲自将那篇考证取来,送至谢妍案头。
谢妍认真读了。校正文字虽然是正字的职责,但只是简单地查看是否有错字漏字,朝廷并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深入的论证。可是丁莹这篇文章,引经据典,细致地梳理源流、剖析文理,颇见功底。
“竟连那么冷僻的典籍都读过……”她一边将文稿还给温晏一边小声嘟囔。丁莹文中提到的书目,有两三部连她也只是闻名而已。
温晏接过,又微笑着补充:“其他几位校书读过这篇文章后,都心悦诚服,还特意赠了丁正字一个雅号。”
“哦?”谢妍抬头,“是什么?”
“脉望(注1)。”
《仙经》有云: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脉望。传说取其水调而服之,便可脱胎换骨,即日飞升。
这一外号,一则肯定丁莹的学识;二来暗喻她将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本为恭维之意。谁想谢妍听了,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书虫成精,倒也贴切。”
*****
郑锦云吐出那句论断后,两人就一起沉默了。丁莹倒不认为郑锦云是在讽刺谢妍。正相反,她猜测郑锦云也许与谢妍颇为熟悉。只有关系不错的人,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调侃。
其实以丁莹对谢妍的观察,隐隐觉得郑锦云的结论很可能是对的,但谢妍毕竟是她恩师,她不方便附和,只好一言不发。
许是察觉丁莹的不自在,郑锦云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微笑着对她说:“我可是久仰丁正字的大名了。”
丁莹并未提及自己的姓名,闻言愣了一下。但她转念一想,秘书省仅有三名女官,郑锦云和袁令仪是同年,又与谢妍熟识,自然能轻易猜出她的身份。她便也表现得十分平静,礼貌地说:“袁校书和我提过侍御(注2)想见我。”
郑锦云点头:“确实好奇已久。”
丁莹略微迟疑:“请恕在下唐突,能否告知原因?”
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强烈吸引郑锦云的特质。之前梁月音猜测郑锦云是对她心生嫉妒,可能想一较高下。可今日一见,丁莹就断定这绝不是郑锦云对她感兴趣的因由。
郑锦云给她的感觉与萧述有点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萧述是早年科场受挫之后有所领悟,方有现在宠辱不惊的心性。郑锦云的沉稳坦然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气质,或者说只有从小见惯了大场面,才能养出如此从容。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有人在春榜上的名次超过她就心生嫉妒?何况丁莹心里算了下郑锦云及第时的年纪,恐怕比现在的自己还小两三岁,不能仅凭她当初的第四名便断定她不如自己。她相信郑锦云也明白这点,所以更加疑惑郑锦云想见她的理由。
郑锦云淡淡一笑:“因为有人老是在信里和我吹嘘她的得意门生。”
能称她为门生的只有谢妍了。她果然与恩师相熟,丁莹想,不,不止是熟悉,能频繁通信,恐怕还是颇为亲密的朋友。谢妍竟会和朋友提到她?而且还称自己是她的得意门生?丁莹难为情的同时,心头又掠过一丝窃喜。
“当然也不全都是夸奖,”郑锦云又微笑着续道,“还有过一些抱怨。但是这次抱怨完,下次又接着夸。故而我很想看看,什么样的奇人能让她如此反复?”
丁莹的眼神略微黯淡,原来恩师对她也有不满。但这亦是情理中事。她回想与谢妍认识以来的种种,深觉自己做为门生,的确很让谢妍操心:要为她澄清,为她搜罗判例,还得提醒她多交朋友……谢妍提携她算得上不遗余力,她却时常令恩师失望。其实上次谢妍提点之后,她也试过结交朋友,可因为不知道怎样同人亲近,总觉得无处着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也难怪恩师会有怨言。
“是我太愚钝,”她沮丧地说,“总让恩师费心。”
郑锦云却是眼睛一弯:“这句话,你最好别让她听到。”
丁莹不解,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一个诧异的声音:“郑雯华?”
两人一齐回头,竟是谢妍从庑廊上走下来。
丁莹连忙向她行礼。郑锦云却是一直等谢妍走到近前,才微微欠身:“谢少监别来无恙?”
谢妍处理完了秘书省的事务,正准备回家,没想到一出来就碰上丁莹和郑锦云。这两个人怎会在一起?她暗自疑惑,她们认识吗?眼睛在丁莹和郑锦云之间逡巡片刻,她冲丁莹点了下头,然后就转向郑锦云:“什么时候回京的?”
“前日刚到。”
谢妍挑眉:“那你不赶紧去御史台巴结上峰,来秘书省闲逛什么?”
“我来看阿袁,”郑锦云笑着回答,接着瞥了一眼旁边的丁莹,“顺便也瞧瞧你这位门生。”
谢妍嗤笑:“来得这么急?你老实说,是不是嫉妒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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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传说中蠹鱼所化之物,见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二·支诺皋》。
注2:侍御是对监察御史和殿中侍御史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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