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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文文山醉书《指南序》 李制帅死难扬州城(上)
却说众人鸦雀无声,都听陈宜中说何大事。陈宜中道:“年前郑虎臣杀贾团练罪犯,现已解至行在。愚以为虎臣抗旨杀大臣,宜露布其罪,显戮于市。诸公以为如何?”众臣不意他说这事,都是一愣。原来朝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似道旧事不议论。只为似道事牵涉太泛,人人关碍着,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以是诸臣都禁了声。半日,张世杰先笑道:“相公未免小题大做。个把人杀也可,不杀也可,于国事全无要紧处,提他则么?仍说用兵事要紧。”宜中道:“大帅差矣。‘守国之度,在饰四维’。我等立朝,第一要紧是肃礼义纲纪,纲纪清方国体立,方图得长久。故今日暂不议兵,先论士大夫纲纪为要。”张世杰听这话,就知他要扎人筏子。他与陈宜中本是一水的人,从不起争执,就此打住不说。
陆秀夫劝道:“下官颇知虎臣为人,是个忠义有孤勇的君子。其父前越州同知郑埙十年前为似道所害。虎臣杀似道,一则出于公愤,二则为报父仇。子曰:‘居父母之仇,弗与共戴天。’虎臣杀似道,不失忠孝本分。况贾似道罪恶贯盈、死得其所,不必为奸贼害却一忠臣。”宜中道:“不然,虎臣非忠臣,是乱臣也。太上皇后恩旨明明白白,许似道不死。虎臣明知旨意,反将似道推入圬池溺死,如此侮慢士大夫,不将朝廷、大皇放在目中。这样乱臣,要他何用?”陆秀夫是温恭君子,唇舌逊宜中多矣,驳他不回,只是连连摇首,示意文山。众臣多是说有罪该杀,也有的说国难当头,原有开恩余地;还有说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教他军前效力也罢的。陈宜中厉声正色道:“正为国难,为臣子者更应正本清源。虎臣见国难而存侥幸之心,希杀人而不死。倘此番饶过了虎臣,各地风效之,俱不伏都元帅府调令,任意杀人活人,国家乱亡必矣!诸公将悯一小人之私情而乱国家法度乎?宜中庸人,识见鄙陋,却不敢施此法外恩德!” 刘黼等原与陈宜中同列六君子,只有附议,从无反驳。有那些聪明知事的,看出陈宜中原为似道党人,这番乔作是为自己留地步。郑虎臣已是死定了,不犯着与宜中结梁子,只作肚里瞧科。更有心窍多的,猜他是要在新入朝的文丞相前立威,一时都不言语,竟都望着文丞相。
文山那边冷眼看了半日。来前原是千般万般望好,决心捺下性气,绝不与宜中等人为不相干的事起争执,哪想到这里。自己实深敬虎臣杀身成仁的义气,如何坐视其死?然而陈宜中受似道抬举,此时出言大贬似道,又是与宜中结仇。旋道:“天祥任提刑几年,曾记律中一条:子报父仇坐杀人者,报大皇钦断。虎臣事宜具本报大皇、太妃钧裁。”众臣有的便暗暗叫一声好。宜中道:“虎臣掷御赐‘免死牌’,犯大不敬在先;逼杀似道,又杀其二子,情殊惨厉,所谓不为已甚。杀三条人命是甚次第?况刑乱国用重典,当比平法更加一等。”恼了文山,冷笑道:“则似道害死此间多少忠良,亦‘刑乱国用重典’乎?太上皇后业已北狩,以往诏旨尽可不听;我等异论不定,何不请命于大皇?”宜中道:“宋瑞差矣。当今正值冲龄,为臣子者需正圣听。此事我等当定夺之。” 文山方要再说,宜中向众人道:“虎臣抗旨杀大臣,按律处斩,明日午时行刑。诸公有疑义否?”众人都拱手曰:“但凭相公每处分。”陈宜中即命中书批下刑部,又说了几句行宫造作将成,择吉迁驾的事,众臣唯唯而散。
陆秀夫长叹而出。文山气得脊背一脉发冷,心下百转,无作救虎臣处。慢慢走出来,听见后面叫“文丞相”,回头看时,喘吁吁走来一长者,却是业师江万里之兄江万载。文山至福州当日,是万载之子江钲亲登门告与文山,焦山败后,江氏三古奉太上皇后密旨,倾全族保赵氏一点骨血。故当日杨镇保益广二王,实江万载所率两万江家军也。然而万载领谢氏严旨,只在暗处,虽揽军机,不涉朝政。对外早称致仕,在朝也不过领指挥使而已。在皇亲间,威望实高于宜中乃辈。文山见是这位长者来,心下一喜,忙行礼道:“连日事冗,不曾到老先生府上贺喜。”原来杨太后作主,才将曾渊子次女许配万载三子江钰。江万载摆手道:“不消。那里还有家事?今早下了经筵,就听说延和殿起了纷争,特地赶来与明公相见。”文山忙道:“想虎臣事,老先生必有高见?”
江万载道:“明公方才所说,老朽理会的。这桩事起,是杨太后、福王殿下恨极似道,故遣虎臣押解。虎臣实遵风旨杀似道,陈与权不是不知,妆聋罢了。”文山道:“虽如此说,如何救拔义士,老先生幸有以教我。”
江万载连连叹说:“不成!你看看百官态度,须知郑虎臣你救不得。陈与权是似道旧党人,铁了心要杀虎臣,今日不过是假此事试手侵凌。正要大家异论,方显得他说一不二。”文山不由冷了心。半日,叹道:“学生吃些辛苦方勾回朝,本决意不肯与执政起衅。只是虎臣事,太也欺人!”江万载道:“虎臣死已是定局,也不必说了。相公可知陈与权此番造作为哪个?”文山道不知。江万载道:“不为别个,正为明公。”
文山怒气当胸,不禁道:“罢,罢!我激扬波涛,颠簸万里,不是为来与他争闲斗气的!天祥已自让他,如何还嫌隙日生?”江万载道:“陈与权小丈夫也,见明公忠诚用事,广收人心,必不肯容明公。虎臣不过做个破题。这般下去,吾恐全闽无明公用武之地。明公休寄望他转性,须早做打算。 ”文山道:“谨受教。老先生现有何主意?”江万载叹道:“朝事倾颓。老夫是无用的人,不过在一日,尽一日忠。明公要去,早去便了!”文山喉咙作一团梗住,只颔首而已。江万载看着他,将头点了数点,蹒跚去了。正是: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
次日虎臣东市行刑。苏刘义却与张世杰在朝堂上作吵,其势汹汹,原为张世杰收去了殿前司籍用的兵册,又将文丞相所征民兵两万划归苏刘义典军,将殿前司见管原兵划进自己淮兵里。苏刘义是性刚躁的人,两个险些对面拔刀。还是陈宜中力主听世杰的。还是诏经陆秀夫手,秀夫以为不妥,又将殿前司原兵调回与苏刘义,这才罢休。又前命谢枋得隐居多时,不知所在;赵溍因无增兵,被元军反攻,节节败退至广东,各地多有战不利处。福安府且不及议此。近来遍寻能工巧匠,命大户捐金银,调民兵隔断街巷,造作行宫。不过数日起了高楼,围出皇城,请皇帝入跸。那福州百姓何曾见过皇家威严,纷纷扶老挈幼,倾城出动来看仪仗,端的有金碧宫宇气象,飘出云外天香。那些小老百姓,看臣子每峨冠博带,规行矩步;宫人每坐宝马香车,吹出细乐,皆若神仙中人。都舞蹈欢呼,赞羡不已。
文山见众人渐渐议论不合,国事却一日紧似一日,急得恨不能呕出心来。不欲萼华担心,对着杜浒吕武,只好叹气。是日随移宫毕回舍,独坐忧闷不已。忽杜浒急来告:刘沐率当日勤王旧部五千人来福州,驻在城外三十里处。文山大喜道:“小村至矣!”飞跑着迎出,就看刘沐大步走进来,一手解了披风,大笑道:“履善哥!小村特来投你。”
文山上前一把抱住笑道:“好兄弟,想煞我了!路上走了几日?用过饭了不曾?”小村笑道:“自从大哥出使,叫鞑子把咱每赶散了。我不得哥消息,眼见勤王不成,就收集余部回了赣州,日日命人探听。月初得知在三山登极,未知真实。又知大哥自祈请使队里勾回,我听了欢喜,即刻引兵往温州来,半路上又听说都元帅府移来福州。我想大哥必来朝中,疾忙改道来了福州,就得知大哥回朝拜相。天可怜见,叫咱每兄弟重见。”
二人挽手入后堂,文山一叠声命将新下的葡萄、雪梨湃了来,知小村爱甜食不爱吃茶,叫煎两碗甘蔗水来吃。小村笑道:“这都不忙,倒要先看哥哥今年新作的诗如何?”文山笑道:“问着了。你来得巧!这一路的诗稿我自编纂了,按日期成篇,今日方整理出来,结了集,还要请兄弟删正。”因将诗集递与,刘沐就站着一气读罢,连声大叫道:“快哉,快哉,奇诗好诗!我再想不到。大哥这一番,干至凶、履奇危,指斥胡虏,出入鲸波,真正险象环生,出生入死,才有此千奇百怪之文,见哥哥铁石之心也!不是弟弟奉承的话,这诗稿,就下随江河万古,上与日星同辉,也不愧他。”文山笑道:“如今收束了,兄弟看起何名方是?”小村笑道:“这立题目是大事,须衬哥哥忠义男子气概。却要好生想来。”又将诗本细读,忽拍手道:“大哥这《扬子江》中‘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虽古忠臣不能有此句。何不以此为题,命之曰《指南录》?”
文山连连赞道:“此名最好,最得我心!到底是贤弟知我。就称《指南录》,使后人见名而知我心迹。愚兄倒要请贤弟再作《指南录序》来。”小村摆手道:“弟方才看到大哥赠诗,几乎愧杀!我只恨这两三个月里不得与哥哥共患难,哥哥这一向遭际,我无处生发体会,更那谈得作序!我看唯有大哥自序方能尽其意。”文山笑道:“我本是要自序的,为近来多事,心烦意乱,万绪千端无处下手,几回要作都搁了笔。贤弟不肯写,暂不用序也罢。”
一时红蓼献上果子,刘沐因坐在案前细检《指南录》,文山在一边啜饮。刘沐见桌上未收的草稿,上题着一首五言诗,才有四句,未见誊改,随口道:“这是一首新诗,不知哥哥录进集子不曾?”因看时,是:
崔嵬扶桑日,阔会沧海潮。倾都看黄屋,此意竟萧条。
文山笑道:“回朝忙乱了多日,总无诗兴。这是今日议事闲暇,随手一集老杜句,集过就丢开手了。又叫贤弟翻出来。”刘沐吃了一回蜜煎,道:“大哥这一向无人陪你下棋,不如摆了棋来,咱每手谈两场。”文山呵呵笑道:“下棋你又非我敌手,纵教我大杀几局,也不爽快。我倒新制了一套棋谱,待成了编就与你。”刘沐道:“既如此,我已教我那四个小子管军,今夜自与哥哥吃一回酒。不犯戒罢?”文山道:“正要与兄弟接风。”因命摆宴。少停绿荷烫来长春酒,摆下二人对酌。文山举杯,先一气饮干。小村却停杯道:“大哥,对着兄弟,休吃闷酒。有心事只管说,兄弟当为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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